胆小怕事

    孟妲哭着在孟宅楼梯上爬。

    孟氏老宅内漆黑一片,偶有几星绿烛火毫无征兆地亮起,又无风自灭。莹莹绿火跳动,诡异而妖异,将老宅内衬得更为阴沉可怖。

    而就在这片黑中,她身后木梯脆响,噔,噔,噔,有人正一步一步,拾阶而上。

    那脚步声每响一次,她就仿佛挨了抽似的就往上爬一层,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我怕鬼,我怕鬼,呜呜呜,我害怕......”

    灯烛燃绿,宅中现鬼。

    而她怕鬼,怕得要死。

    身后那人就在如同鬼火般灯烛的一亮一灭之中,背着手,慢慢寻着孟妲的脚步上楼,他的佩剑随着步伐一下一下敲打在脚跟,发出清脆的金玉碰撞声响。

    噔。

    他终于踩上了孟妲所在的台阶,吐出一个字:“走?”

    声音静而冷,便如古林之中的一潭深水。

    “走,走,我在爬,不是,我在走...呜呜呜,我在走.....”孟妲爬得艰难。

    对方沉默片刻,似乎是觉得感慨:“孟氏百年仙门,子孙后世身上皆流淌着上古神血,历代除妖解厄,擒鬼消煞,颠转生死。世间凡修行者,无不对其心神向往。孟氏单单外门弟子,便有成千上万人。其浩荡声势,光耀十三州,无其他门派家族能出其右。”

    “大抵是盛极而衰,至两百年前孟氏大乱之后,便代代凋敝,到了如今,只剩下本家一支血脉,龟缩在老宅之内。”

    “而又在一月前,孟氏满门遭屠,死者皆化为恶鬼,只活下了你一个人......”

    “我没有想到,活下来的竟是你这样软弱可欺的废物。”

    孟妲边爬边哭,还忙里偷闲地抽出一只手来捂耳朵,以示“不听不听”。

    孟妲此人,胆小如鼠,是孟家最废物的幼女。因为怕鬼怕黑,她若是半夜醒来,碰上电闪雷鸣,哭声能把孟家上下全都嚎醒。

    父母兄姐怜爱她天生体弱胆怯,夜不闭房门,以便孟妲半夜苏醒之时,能及时得知,好哄她再度安心入眠。

    然而他们如今都死了,死得不甘心,不情愿,死后全部变成了恶鬼,盘踞于各自房中。

    自那些大开的房门外看过去,就仿佛他们还活着,还在为她守夜,等待着孟妲半夜惊醒,跑进他们房中寻求安慰一样。

    只是如今,孟妲恐惧的变成了他们。

    她不知凶手是谁,无处报仇,没被吓跑,却也不敢上楼。只是翻阅古籍,孟妲得知这些家中恶鬼长期盘踞于此,会在房内形成鬼域。

    鬼域逆时而生,内里别有洞天,即便没有引起其他门派注意,极有可能引天雷,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于是她按古籍指引,做了贡饭,画了符印,摆了阵法。按古籍所述,她只需将恶鬼唤下楼来,让他们吃下贡饭,即可得超度获往生,放下前尘旧事,翩然投胎去也。

    然后孟妲就在楼下,守着那给鬼吃的贡饭,硬生生在正厅苦熬,吓得死活不敢上去。

    倘若不是今夜这人擅自闯入孟家怨气缠绕的老宅,硬逼她爬上楼去进入鬼域,为他取物,孟妲还不知要在楼下熬到何时。

    那个逼迫她的声音说:“你难道想教家人灰飞烟灭?”

    “我不想啊!”

    “我不想我才爬的,不然你以为我会爬吗?你杀了我我也不爬,呜呜呜,我才不怕死呢,我怕鬼,呜呜呜,我怕鬼,我心慌腿软,我,呜呜呜——呕,我喘不过气了,我心口疼,好像要发病,呕......”

    她并非是在故意撒娇,而是真的怕,全身发冷,手脚打颤,就连呼吸都会急促到不能自控的那种怕。

    而她身后人毫无动容:“走。”

    孟妲在原地平息了片刻,按住刺痛的心口,擦擦眼泪,爬过了那两层台阶。

    那番涉及到孟家过往辉煌的话,并不会令她羞愧。孟妲废物得很坦然,没用就是没用,无用之人,就该知晓自己几斤几两,懂得趋利避害。何必强要这个脸。

    可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家人,都已经被屠戮惨死,却还要魂飞魄散,连一个好胎都投不到。

    然而她且哭且爬,靠着那忽明忽灭的鬼火上了二楼,头一个爬向了自己亲娘的房间。

    毕竟,那可是曾经将她哺育长大的娘啊,即便变为恶鬼,应当也不至于太——

    孟妲勉强扶着墙壁起身,往里头看了一眼,然后咕咚一声,又跪下了。

    她根本没能看进门里头去。

    从门上倒吊下来一张巨大的人脸,面目模糊,将整个门框挤得满满当当,孟妲往门里看的时候,鬼也正在往外看,正将那巨大的脸往门外伸。

    孟妲那刺痛无比的心口停跳一拍,说不出的悲痛,还是惊恐。

    “娘......娘,下,下楼吃,吃饭?”

    她说完这句话后压制住自己的惨叫,身子猛然往后一仰,就向后退,然而身后少年已经跟了上来,此刻闪身上来,当肩一脚!

    “啊——!”

    那张巨大模糊的脸张开了口,露出漆黑而腥臭无齿的口腔,孟妲就这么一个跟头,翻进鬼嘴里去了。

    一时间天旋地转。

    浓稠黑雾自四面八方裹挟袭来,自中伸出来无数扭曲干枯的鬼手。她怀中一册古籍随着下落飞出,孟妲睁大眼睛,扑过去将那本古籍抱住,向鬼手露出自己的后背。

    紧接着几道赤色如剑光闪过,斩散黑雾,孟妲摔落草地之中,顿时被夜露的湿润气息扑了满鼻。

    借着头顶洒下的月光,她再度抬头,终于看清了立在身侧,那个突然闯进辛宅之中,逼她上楼的人。

    听他声音清越,如今一瞧,果然是个与孟妲年纪相仿的少年。宽肩长腿,修颈高领,一身玄色,将手袖束得紧,反而显露出贴身的臂甲。

    孟妲偷眼瞧他贴身的薄软银甲,花纹古拙,却因雕刻得密密麻麻,而显得繁复。心道,这贴身甲穿得好谨慎,手臂上的一直覆盖到手背,而上竟然延申至脖颈。

    他身后佩一柄极狭长的剑,剑柄上一只赤红兽目,滚来滚去地转动。而高扎起的马尾上,扣着一枚银环,其上有另一只兽目,也赤红鲜艳,四方滚动个不停,那忙活劲儿,仿佛要盯梢整个人间。

    他略侧过头,唇薄目深,鼻梁挺直,配其神色,显得锋利冷锐。狭长而冷淡的眼把她上下一瞧,算是看清了她,说:“陆雪屏。”

    孟妲张了张口,明白过来,他是在自述姓名。

    她又转头朝四方望去,发觉自己如今在山野之中,月色皎洁,林木黑影幢幢。

    这就是鬼域。

    孟妲大喘几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按住自己隐隐作痛的胸口,凑过去紧紧地挨住了陆雪屏。

    她开口时还有哭腔残留,但已经从惊恐之中回过了神:“你踢我,真,真是好不要脸,不过你寻物我找人,统共是一路的,算了。我以前听娘说,鬼域是个极其阴诡可怖的地方,进去的人,十不存一。幸好我早有准备,咱们既然来了,非得把我娘找出来不可——”

    陆雪屏一皱眉头,却见她苍白着一张脸,脸上的泪痕都未干,自说自话着,翻出怀里的古籍。

    孟妲还在发抖的手默默翻页,然后找到了什么似的,低头念道:“茕茕白兔,东奔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咦?”

    *

    是夜,寂静山林中,一队由拎着灯村民组成的队伍,如同蚂蚁一般,急匆匆的前进着。

    这队伍很快到达了山间一座小庙面前,众人如同遇见了救星,按捺着面上的恐惧与求救的意图,队伍一下子便嘈杂起来了。

    村长近乎是扑进小庙的门中去的。

    “白娘娘......白娘娘......”

    这个年迈的老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身后的人,也跟着一个接一个的跪下去。

    他们手中的灯在黑夜中摇晃着,散发出微弱的光亮,自下方映出他们凝着虚汗的脸,苍白而惊慌。

    “白娘娘!”

    老人掀开自己臂弯中篮子上的布,从中端出一盘扎着筷子的红肉。

    “白槐村全村老小,今夜来给娘娘上贡了!”

    “白娘娘,”他似乎已经恐惧到了一定的地步,喃喃的说着话,而眼珠却无法控制的颤抖着,不停想要往后挪去。

    他想回头去看什么东西。

    “.......求白娘娘再救白槐村一次,再救一次,只要再救一次!”

    村长的眼珠哆嗦着:“白槐村什么都愿意上贡给娘娘!”

    喀哒一声整整齐齐的脆响,是身后的人,都从篮子里端出了红肉,放在了地上。

    就在他们身后的林中,一双又一双的红眼睛,伴随着悉悉索索的声音,逐一显现了出来。

    而队伍后头的人,都开始不安的挤动起来。

    “还没祭完么?让我们进去啊。”

    “快让我进去啊!它们来了!”

    “别挤,村长还没出声呢!”

    “村长!”

    人们焦急又哀切的叫着:“村长啊!”

    村长重重的在地上磕了一个头:“求白娘娘了——!”

    “吱呀——”

    村长脸上骤然绽放出笑容。

    他回头看去,在那个声音响起的同时,这座狭小的,只能容纳下十几个人的小庙,突然拔地而起,向四周扩开去。

    “快!快!”

    村长吼道:“白娘娘显灵了,你们快进来!”

    人们立刻起身,连地上的祭品都顾不上了,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村民们拔腿往庙里挤。

    但那些红色眼睛的动作,比人的更快。

    惨叫声骤然响起,逃进庙中的人低下头,便见那外头的血污,如同河水一般在地上流淌,朝着庙里漫了过来,一点点浸透了鞋。

    活下来的人,对着庙里磕头,不断的低声道:“谢娘娘保佑,谢娘娘保佑。”

    而没能及时逃进去的人,再也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庙里的人,听着外头的尸体被一点点拖进了林中。

    那被啃食的与脸部藕断丝连的眼珠,拖拖拽拽的地上滚动着,被血浸透了的黑眼珠,就这样直直的将空洞的目光射向了庙中。

    庙里高台上,竟然空无一物。

    他们供奉祭拜的白娘娘庙中,连一尊像都没有。

    庙中空空荡荡,只有村民。

    白娘娘,不见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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