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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溯源者(上)

    作者:鹭离森_KUN

    (9)

    黎簇的话突然让张日山有些难以忍受,倒不是认为黎簇所说的不对从而情绪上产生了愤怒,恰恰就是三个孩子的话毫不掩饰情绪,直接而又真实,立时间像一把尖锐的刀把他始终不愿意破坏的,保护着自己的那张膜给割裂开,使得他不得不将真实的自己曝露出来。

    “原本对我们的态度不冷不热……后来逐渐有了一些变化。”苏万说着语气里愈加小心谨慎,坐在旁边的杨好脸色越来越差,仿佛备受侮辱。“自从我们的检查报告出来后,她的态度就很明显变得怪异……”黎簇说着瞟了一眼杨好,似乎也是在着重照顾他的情绪。

    “……怪异!她简直就是不可理喻!你知道吗?她拿着那破报告说我的身体素质太差……这还不算最过分的,拿我父母,爷爷、奶奶的离世的事儿,结合数据分析认为我们家族的基因有严重缺陷,早亡是种必然!竟然还劝我不要过分担心说是物竞天择,说我的死是宇宙的仁慈!你说她,她简直是……”杨好已然按耐不住,说到最后几乎是发泄一般地咆哮起来,还是黎簇赶忙捂住了的他嘴巴,才没让气氛变得更糟糕。

    “黎簇和苏万呢?”张日山心里非常明白杨好要说什么,不过是冷血怪物、没人性之类的话,现在的状况他无意为梁湾辩解。“湾姐对我还是很好的……就是……好的有些窒息。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我的生活……”苏万吞了一下口水,他印象之中父母都没有梁湾管的多,无论是饮食、还是生活习惯甚至社交活动都被严格的控制起来。

    苏万把梁湾给他指定的各类标准和几次体检报告的电子版用手机微信统统发给了张日山,张日山拿着手机翻阅了几张,除了饮食上标明要求苏万应改变饮食结构,禁止使用动物性脂肪成为素食者,并且需要对苹果等水果加大摄入量以外,还有与人接触也需要特别注意,不要接触血型中含氯化物(CL)、氟化物(F)元素过多的人。

    “……氯化物?氟化物?这未免……”张日山对此等要求感到疑惑,血液流动在深植皮肉的血管内,如此刻意的强调显得有些多余。“……是那种接触吧,嗯?……还有……”黎簇撇了一眼尴尬的苏万,干咳了一下,笑容突然有些暧昧,那副不伦不类的样子突然逗得杨好不由得笑出声,倒是缓解了紧绷的气氛。

    “哪种?……明白了。能否收起你这无意义的表情,输血这种接触才是她所强调的重中之重吧,你呢?也是这样么……”张日山意会了黎簇要表达的接触含义,第一个应该是两性方面,第二个是血液传输。对他而言这并没有什么值得忌讳或者值得拿来调笑的,继续转头询问黎簇他的情况。

    “我这不是调解下气氛么!老古董,我呢……就好像是个受隔离观察的病人,总体来说不好不坏吧。她说我体内存在一组未知的DNA,有待观察,具体我其实也不太清楚。”黎簇讪笑着靠着椅子坐下来对那所谓未知的DNA并不担心,然后抬起手拍了拍旁边一脸无奈的苏万。“会长……问再多也是一样!湾姐她变了,以前她不会这样……”杨好的气已经消了大半,言语中仿佛对现实充满了无力。

    “张日山,或者说你有没有考虑过……回来的这个人不是她……仓库里那个才……”黎簇收起了脸上的笑严肃的盯着张日山,想要继续说下去却被苏万打断了!“鸭梨……别说了,会长他应该心里有数的。”苏万向来都是那种和事佬的角色,他不愿意任何一个人再从这件事中受到一丁点伤害,他知道黎簇想表达的是梁湾可能真的死了,但他不想听,并且认为张日山更加不想听。

    “……我……知道。”张日山定睛看着黎簇的脸许久,缓慢地垂下头。事故调查结束之后,他和梁湾在没有吕逍介入前还是过了一段很平静的日子的。按照李承章在梁湾出院时给他的饮食建议,以及尚白秋交代给他的梁湾每日服用的各种帮助代谢缓解过敏的药物以外,他也在自己尝试着怎么样能在生活上尽快帮助梁湾步入正轨。

    梁湾从起初无法使用谷物到逐渐适应,张日山为此下了很大的功夫,他这种对梁湾生活质量提高的帮助,使得两个人僵硬冰冷的关系稍微缓和许多。梁湾大概就是那种让医生非常欣慰的病患,对但凡是她身体恢复正常机能的事情总是异常配合,并且作为医生的她也经常在复查时提出一些相对有意义并且可行的手段。也许是医者仁心,她还经常关注仍旧在重症监护的机长林岑生命岌岌可危的,并且关注的方式会使人疑惑他们的关系究竟是否共患难一场那么简单。

    他们的生活看似逐渐的步入正轨,虽然梁湾恢复记忆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大的起色,但对张日山的态度似乎相比之前要更加有温度了些。尤其是夜晚梦游时动作不再像从前那般无序,有那么几次,算是屈指可数,梁湾就静静的站在张日山的不远处,于黑暗之处凝望着他,好像是要表达什么,却无法发声。有时候张日山觉得自己似乎能透过她那双眼睛感受到,梁湾对自己曾有过的浓浓爱意,他经常屏住呼吸默默地凝视着她那乌黑发亮的瞳仁,它的深处仿佛困着梁湾真正的灵魂。

    张日山曾经不顾精神科医生的建议试图走近一些,让她感受自己,可每每在接触之时,梁湾就好像陷入了极端的苦痛之中,表情骇人,身躯蜷缩成团,而后不住地抽搐,像是一只锁在荆棘牢笼之中的困兽。她咬牙切齿的从口中溢出难以衔接的咒骂之词,额间的汗珠随着那断断续续的咒骂转变成泣不成声的哀求,接着便是呜咽着轻声呼唤张日山的名字,也许是因为生理的疼痛实在难以忍受,最后从她口中听到的除了那沙哑的嗓音低吼着凌乱的名字,其余的字仿佛像受阻的电流,全然分辨不出什么所以然。

    从那之后张日山对待夜晚发梦的梁湾更像是对待一个易碎的玻璃娃娃,同她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他刻意的站在客厅中央,让透过窗棂的月光能够尽可能多的洒在他身上,理智上讲梦游的人是不会因为光线的强弱分辨眼前事物的,可他心底却希望梁湾能在这皎洁、柔和的月光之中将他的模样看得清楚,甚至幻想次日清晨梁湾就能因在昨夜梦中所见到的自己,激活深埋在脑海中的珍贵记忆,并盼望着一切都将恢复如初。

    可现实终究是现实,醒来的梁湾甚至都不记得前一天晚上睡前清醒时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更别提梦游中的所见所闻,现实的无情似乎在无形之中向张日山强调,他不该在梁湾平安归来之后再奢求更多,而梁湾的冷漠更像是现实赐予他的一种惩罚。在这之后的日子,仿若一汪死水,不起一丝波澜,往复循环似乎只在将一天的内容重复上演,张日山不知道这种日子还会持续多久,既不希望结束又希望结束,内心极其矛盾,整个人都开始变得优柔寡断起来。

    随着吕逍的出现,梁湾夜晚的梦游逐渐有了消失的趋势,对梁湾来说意味着她的精神状况趋于稳定,她也逐渐在适应周遭的环境,这是好事。而对张日山而言随着她的精神状况越来越稳定反而两人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正有着不可逆转的颓败之势,似乎是最坏的事。梁湾的行踪变得飘忽不定,他们开始不约而同的猜忌着对方,回避对方提出的任何质疑,张日山的处境更像是被她无情的流放了,一颗心脏好似坠着巨石沉没在马里亚纳海沟最深处,受着强大压强的挤压撕扯,日子从不抱期待变成了一种单向煎熬。

    事情爆发的最终节点仍旧是一个冰凉如水的夜晚,梁湾很晚回来,她为此并没有找什么借口,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义务向张日山坦白,开门进来之后甚至连同张日山说半句话都让她觉得多余,公式化的生活模式,脱掉外套,放置好鞋子,走到餐桌前从凉水壶内倒满240ml的水杯,举到唇边咕咚咕咚的大口喝下去。进出之间摄入固定量的水这已经是她每日必不可少去做的事,她隔着玻璃杯子盯着木然靠在沙发上看着手机的张日山,水珠滚落玻璃杯壁,她丝毫不闪烁的眼神像利箭直穿过那水珠,死死的盯着他,缓缓眯在一起的眼皮使得这种眼神显得有些恶意,更像是盯着一个猎物。

    “我记得一个星期前我就说过电子产品自带强光与辐射,黑暗之中它们对人类的眼睛的刺激非常大,瞳孔长时间散大,使眼内液体循环受阻,这就很容易导致青光眼、黄斑病。一旦黄斑变性,对眼睛的损伤将是无法修护的。人类的器官非常脆弱,你应该保护好它,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损害它!”梁湾似乎对张日山这种在黑暗之中盯着手机不撒手的行为赶到异常的气愤,语气从生冷僵硬,到达了隐隐能听出有些愤怒的程度,仿佛拥有一具人类的躯体是多么的难能可贵。

    “……早点休息。”张日山没有解释,更不会告诉他自己已经习惯在黑暗之中等待她,只是默默地把手机屏幕关闭,转头看着站在沙发旁居高观察他的梁湾,不知道有多久时间,今夜的这番话是她同他说过最长的一段话,虽然算不上什么好话,并且也听不出什么真实的关心,但他心里还是稍感安慰的,至少她没在假装继续看不到自己。张日山将手机放在了茶几上不再看梁湾,而是松了领口的扣子,轻轻拍打周围的沙发垫子,像是想让这些垫子恢复之前的松软。

    梁湾则并没有马上离去,而是歪着头将张日山上下打量了一番,表情好像是在做着某种决定,她缓缓叹了口气,见张日山丝毫没有再和她说什么的样子便转身离开,进了卧室。张日山窝在沙发上像以往一样的假寐,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慌张不适到等待梁湾夜里随机出现的梦游变成了一种习惯。直到听到卧室从静默开始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心知梁湾可能是又进入了梦游,便小心翼翼地将自己从沙发挪了下来。此时此刻的他像极了巴黎街头的默剧演员,缓缓直立滑稽的左右摇晃而后的费力控制平衡,隐约间看到梁湾幽幽地从卧室走向盥洗室,张日山则是轻车熟路的跟上去,轻手轻脚地靠在门边,凝视着梁湾的背影,他的眼睛早已在黑暗之中习惯了循着零星光亮追逐着她。

    盥洗室的方形大镜子反映出梁湾的形象,镜面反射的影子让张日山注意到梁湾并不是简单的穿着睡衣,而是胡乱的套着一件白色的羊毛外套,凌乱不堪,而往常她睡前穿的是什么,梦游时就是什么,这显得她今次的梦游非同寻常。张日山睁大眼睛,努力的辨认梁湾身上所套的外套正是挂在床边椅子上许久未洗过的,眼前她这随便捡了一件衣服乱套,蓬头垢面的模样更像是准备要逃离这座建筑。他下意识的认为梁湾潜意识里可能在逐渐的恢复记忆,惊愕之中带来的窃喜传遍身体的每个角落,他的胸腔鼓动着,大股大股的空气贯穿其中,他觉得自己扶着门框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映在镜子内的影像,梁湾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狰狞,嘲笑,悲戚,彷徨,茫然,最终眼神逐渐从空洞渐渐有了焦距,她先是长时间的盯着镜子中自己的脸,眼神里陌生的好像她已经很久都没有照过镜子一般。在缓慢的认清镜中是自己之后,她的身体开始不住地抖动仿佛筛糠一般得战栗,泪水充盈着布满血丝的双瞳,直到忍无可忍的汹涌奔流而出,梁湾的嘴唇颤抖着喉咙内只能发出像是被人捏住喉头的气流声。

    最终她在这不协调和极其诡谲的气氛内似乎是恢复了神志,猛然转身却好像并没有注意到身后不远处的张日山,她的四肢几乎不听使唤,挥舞着手臂将周围的所能触及的物件都打落在地,仿佛用尽了全力才能迈开步伐向前,她像一个触电的人极其诡异的扭动身躯向前挪着,所到之处尽是一片狼籍,身体摇摆就好像有人在拼命地向后拉扯,推搡她。

    张日山望着梁湾的背影,她光裸着的脚板划过陶瓷的地板,摩擦间发出让人不适的尖锐刺耳的声响,疼痛而绝望,就好像她喉咙内呜咽着,无法表达所要自己诉说的,只有无可奈何。张日山根本不能从她无助的挥舞着的手臂,看出她所要描述什么。接着她似是挣脱了束缚,步伐轻快了许多,但在张日山眼中她更像是没头的苍蝇在屋子中乱转,一会儿如躲藏危险,一会儿又捡起脚下的一团空气朝一处投掷,紧盯着她的张日山终于彻底清楚,其实她其实从来都看不见自己,她不过是在梦里不能自拔,之前的一切都不过是自己可笑的错觉。

    当全部希冀烟消云散时,张日山觉得自己的心像是崩塌了一般,他忍不住轻声的唤着梁湾的名字。梁湾投掷东西的动作突然戛然而止,蓦然转过身盯着张日山轻声唤她的方向呆住了。张日山虽然看不出这一切行动背后的意义,却觉得梁湾如是做必定是与之前不一样的,这些行为是事故留给她的心里阴影亦或是别的什么,他迫切的想要知道,全然顾不得思考她是不是真的梦游,对着她又叫了一声。

    梁湾循着声音往回走了一些,但之后仿佛又受到了什么阻碍,举步维艰。她好像被什么东西强压着跪倒在地,急促的喘息,手臂被反折的疼痛环绕着她,她痛得在地不断扭动,却又挣脱不开。张日山见此景更有些不知所措,暗忖着自己究竟是否该靠近。接着梁湾嘶吼着张日山的名字似是挣脱了所有束缚奔向了阳台,她甚至没给自己思考的时间就从开放的阳台围栏上翻了过去,月光下身体骤然向后,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释然的接受引力的召唤。

    电光火石之间,张日山以常人无法企及的速度扑了过去,一下子扯住梁湾的手臂,将她紧紧的裹入怀里。梁湾缓缓睁开眼,眼神迷离望着远方,轻启嘴唇,淡然道:“没关系……他总会找到的……”她眼内的光彩就在话音落下之时彻底粉碎,眼皮缓缓落下,身体瘫软,昏死在他怀中仿佛陷入了彻底的沉睡。张日山慢慢的将自己胸中积郁的气缓缓的从鼻腔呼出,额间豆大的汗珠汇聚在一起顺着眼角处慢慢滑落仿佛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落在梁湾没有血色的面颊上散开了。

    听至此,少年们无不在心底惊呼,原来一切早就比他们遇到的,想到的更复杂。张日山摇了摇头,少年依旧是少年,他们看人情流于表面,看不公允敢直面,又一律不假思索一股脑。而在这世间,本就是各人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隐晦和皎洁,她同他的事又何必人尽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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