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廊下，凌道清步伐沉稳地往后院去，沿路丫鬟侍从都规规矩矩屈礼，恭敬唤一声少主安。
青柳院
“母亲。”
陶夫人已经得了心腹楚嬷嬷的通报。
玉手轻拂花枝，将案几上最后一枝叶插入瓶中：“我知道，我去和他说，他会给我面子的。”
凌道清见事情谈完，犹豫的想走，但还是转过身来：“母亲，您劝诫父亲一下吧。”
陶夫人看着自己儿子，她养出来的三个都是顶顶的好心肠好模样，只可惜了小舟......
不过阿清出去云历五年倒是变得沉稳了。没有在祠堂违逆他父亲，而是找她来劝诫。
她摈退左右，只留了娘家带来的心腹在园中：“你以为我说了他就会听？”
“他啊，不仅只是打文若，他是在敲打你们和整个凌氏......哦，差点忘了，还在敲打我和他那几个姨娘。”
“我印象里父亲不是这样的。”凌道清端起盏，抿了一口茶，冷静了一下。
“所以说你父亲是高手啊，你觉得你祖父印象里的他会是现在这般模样吗？外界人看到的会是这样的吗？”
陶夫人一下一下转着手中的小紫檀叶串珠。
这串珠子是她出嫁时祖母给的，装串珠的盒子里还附上了一个纸条，上面只写着四个字：
遇事冷静。
“阿清，你是少主，家主会是你们的父亲，但他永远不是文若的父亲。文若的存在只能一次次揭起他的伤疤，你帮他太多反而是害了他。”
这就是陶夫人除了祠堂那两次从未在明面上主动帮助文若的原因。
凌道清拉了一下陶夫人的手，她的手冰凉冻人，仿佛冬日寒冰里探出的枝条。
“母亲，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陶夫人将手上串珠放下，没有立刻回答儿子。转头默默看着外面的雨景，迷迷蒙蒙，磅礴浩大，宛若海市蜃楼一般要吞噬掉整个世界。
凌道清等了许久许久，才见她回头，脸上带着一丝释然。
“你如今是少主了，以后要当家做主，那件事你应该要知晓了。”
凌道清皱了皱眉，屏住脸上多余的表情。
他有预感，母亲说的真相会撕开父亲在他们面前慈善的面孔。
陶夫人慢慢从儿子那里抽回来自己的手，拿起串珠一下下摸索着，珠子在手中转着，发出咯哒咯哒的声音。
“你们都觉得文若是你们父亲在青州养了个外室生的孩子，因畏惧着我母家权势不敢抱回来。直到他母亲病逝无奈之下才抱回来养，是不？”
“坊间......”
“嗯，坊间都是这么传的。”
“母亲，真相是怎么养的？”
“那年你和小净三岁，我生小舟的时候大出血，九死一生。出了双月子还是下不了床，小舟就被你父亲抱给了你祖父和陈姨娘养......”
凌道清听了后瞪大了眼睛，那时年幼，他和凌道净都不记事。只知道母亲生完凌道舟后祖母便把孩子抱走了到陈姨娘院里了。
他们长大后拼凑出来的真相大致是：
凌家本是不允纳妾的。
陈姨娘是祖母的侄女，来藏凤岛探亲的时候被外人设计失贞于父亲。祖父本想给她找门能接纳的家庭嫁去，但祖母死活不同意，祖父无奈之下同意纳了进来，但不允许她怀有子嗣。
后来陈姨娘膝下没孩子，祖母趁着祖父外出务事一年便说母亲管不过来那么多孩子，选择下便把小舟抱给陈姨娘养大。等祖父回来后孩子已经只亲陈姨娘了，也难更改，凌道舟就在碧波阁养大了。
“这么多年你从未跟我们说过，小舟不与我们亲近就是觉得你在我们三人中选择不要他了。”
“阿清，听我讲完。”
“是。”
“过了年关，等到春天，你父亲就说要去青州，去请圣手李以成回来给我调养。其实我知道他不是专门为我请的。当时你祖父刚刚传让家主位置给你父亲，岛上鱼龙混杂，经常伤人害命，岛上缺个圣手大夫。”
“但我心里慢慢挂了他的好。”
陶卿柳从京城远嫁来，心里本是不愿嫁的，凌启棠也是不愿娶的。但多年的相敬如宾，翩翩公子对她温柔照顾，又怎能不动心啊......
“但，也是次年年关，他不仅请了圣手李以成回来，也带了尚在襁褓的文若回来。”
“我本相信他说的是他身边好友孩子，丧父丧母才带回来养，但假话怎么会长久。”
“他一直不愿意告诉我那孩子叫什么，也不愿意给孩子起名，我才去问了跟他一起去青州的侍从。”
“才知道，那孩子是他阴差阳错一夜纵情后与那女子怀上的。那女子出身武门世家且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婿，加之知道你父亲已有妻有子后，不愿意委身做妾，更不想跟着你父亲了。她那未婚夫婿也愿意把这孩子当做自己的来养，那女子便想和你父亲一刀两断。”
“你父亲自尊心极强，一个女子与他一夜还不愿意跟他对他而言是侮辱。”
“中间吵了许久，你父亲说那女子不愿跟他也行，只是必须要把孩子交给他养大且不能联系他，否则免谈。”
“最后几番商量下来，你父亲保证会好好养大孩子。那女子最终在家人劝说下同意了，只是她要求每年年节给孩子寄的东西不许凌家人贪墨。”
“这一切都是侍从所言，我本不相信就拜托京城娘家打听了，最后你太太和大大给我传信说：一切基本属实，细节难以考究。”
凌道清手里拿着茶盏一下一下转着。
“所以每年过年的那两千两黄金和一箱奇珍异宝是......”
“嗯，是他母亲托人送来的。”
“我记得有次您让我去填了一千两。”
“嗯，有一千两是每年年礼上岛前我私自填进去的，你父亲不知道，你也不要说。那孩子太苦了，小时候也随你们叫我十年母亲。我虽平日里帮不上什么，唯有多送点金银给他傍身。”
“我知道了，可如若父亲不喜文若，不见便是，为什么还要多次动家法？”
“凌家守藏凤岛百年被官府容纳靠的就是凌家家训，你父亲在外生了个孩子回来，你祖父知道后立刻收回他家主之位，并按着他在祠堂跪了三天。之后连着百日每逢十日打百鞭，一共一千鞭。”
“不过你祖父下手不重，再加上你父亲武学出身身强体健，躺了半年就完全养好了。”
所以他父亲打文若似乎是想找回那一千鞭。
凌道清沉默了，不知道如何作答。
“那母亲你知道文若的母亲是谁吗？我留意一下，回头......”
“潜山君夫人你知道吗？”
“知道，我前年还去潜山拜见了潜山君......”凌道清顿了顿：“难道潜山君夫人，那王玉风便是……文若的母亲？”
陶夫人颔了颔首。
“文若十岁那年，你祖父去世了，你父亲便不再掩饰。我察觉他对文若态度越来越差，动辄打骂。我本想联系他母亲把他带走养，才知道她早已嫁给了潜山君，又生了一儿一女。我连着寄出去三封信，了无音讯，不知道是被你父亲拦下来还是她也忘记了这个儿子，没有回信我便没再寄了。”
“不过过几日的春日武会听说他们会来，你有机会去探查一下吧。”
“好了，这些你都知道了，我也要去找你父亲了。”
凌道清应诺，起身退去。
刚走至门口就听见母亲又补了几句话：“还有，阿清，你说觉得小舟不亲近我们是觉得我不要他了，但小瀚周岁后我去问过他愿不愿意回娘亲院里，他束发前的每年我都去问过，他说......”
“他说他不愿。”
等凌道清走后，陶夫人摸索着瓷瓶里娇艳欲滴的花朵，小声自言自语：
“他说了我不愿意，说了十二遍。”
楚嬷嬷进来，给陶夫人重新上了一盏茶：“小姐。”
没人在的时候，她都是这么喊陶夫人的。
“一晃，我来这岛上也二十余年了，倒有些想回京城看看了。”陶夫人捧着茶盏暖了暖手。
嫁过来的这二十五年，她豁出命生下了四个儿子，养大了四个，她还是想念当初那个无忧无虑的京城贵女。
楚嬷嬷为她梳理着头发：“会有机会的。”
“嗯，会有机会的。”陶夫人放下茶盏，接过楚嬷嬷手里的梳子自己梳理着：“去吧，盛碗银耳雪梨汤，我去给家主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