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音会馆

    一路从浓雾中摸索着走到山下,车夫已经在之前停车的地方候着了。回城的路上还算太平,只是因为昨夜的暴雨有好几处塌方,不得不绕了远路,等赶回家中时已过了未时。

    刚一进府门,德叔就满脸愁容的迎上来禀报:“二小姐,您可回来了!大少爷他......!”

    一夜未眠又在马车上颠簸了大半日,顾晚卿现在只觉得头重脚轻,身子软绵绵地靠在院子中间的藤架上,垂着脑袋无奈地叹了口气,问:“顾远舒又干什么好事了?”

    德叔佝偻着身子,花白的头发下是一张沟壑纵横的脸,欲哭无泪:“大少爷,他,他被扣在县衙门了!”

    顾晚卿松下一口气来,哦,这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反正一年到头总有这么几回得进衙门里去。他这放浪的名声在外,牢头都混成老熟人了!县长大人不愿意再把女儿按照之前两家定好的婚约嫁过来,倒也是人之常情,毕竟顾家自两位家主走后境况也是大不如前。

    “又是因为哪家的酒馆没给钱?还是春香楼的哪位姑娘要评理呀?......哎,算了,这次我懒得管他,让他先在牢里吃几天苦头好好长长记性!”

    德叔用力地一拍大腿,眉毛鼻子全拧在一块儿,急忙道:“不是!都不是!这次可严了重了!大少爷,他,他杀了人了!”

    顾晚卿脑子一激灵猛地站直了身子,捏住德叔的肩膀,瞪大了眼睛问:“德叔,你说什么?!”

    圆朴一从山上下来,便去县衙里报了官,说明山上的情况;原指着他还能顺道带些远舒的消息出来,可方大人只说他是死刑犯,谁也不给见,除非要挨枪子了。

    县衙外听到圆朴带回来的话,晚卿气的只跺脚,奈何自己进不去,只能干干地指着县大门大骂道:“方大口袋,枉我父亲之前视你为至交,多少大洋进了你的口袋?你......你也太狠了!摆明了现在不仅不想结亲,还要我哥的命啊!那吴家公子到底是不是我哥失手打死的还两说呢!你都未曾仔细调查,就抓了人要草草结案,草菅人命你这是!你......你出来!”

    来来往往的行人听到动静,都停下来看热闹,在县衙门口里外围了一大圈,纷纷指指点点地说:

    “哎哟,我听说那吴老二,死得可惨!被顾家那败家子儿一拳给打的,那血......流的到处都是呀......”

    “顾远舒本也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可听说......是俩人为了争什么春香楼的窑姐儿!”

    “该,真该死!”

    “吴老大可长年吸大烟呢!仗着家里有钱,四处祸害良家姑娘,也不是什么好鸟,死了倒干净......”

    “狗咬狗呢,嘻嘻,你看这顾家丫头,父母也死了,哎哟,现在为了这哥哥,可怜喃.....”

    顾晚卿没工夫去搭理这些闲言碎语,直脾气的桑桑倒是听不下去,撸起袖管叉着腰骂道:“看什么看?没见过人上县衙打官司啊!管得着吗你们?!”

    “......”

    人群依然没有散开的意思,似乎要等着一场好戏开场。

    “在这儿!”

    突然,一个壮汉高喊一声,从人群里挤出来,身后跟着好几个人。他恶狠狠地指着顾晚卿说:“你还有脸来衙门?!我弟弟死的这样冤枉,顾远舒.....他得赔命!”

    “你是......吴大川?”看来人气势汹汹的架势,想必是那吴家老大了。那人闷哼一声,举起手中的木棍子,龇着牙说:“你这娘们儿就是他的妹子吧!”

    “我知道你们现在都很难接受,我哥他.....平日里是有些闲散好玩惯了。但是——杀人,他是万万不敢做的!这,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

    顾晚卿话音未落,吴大川手中的棍子已经猛然挥打出去,“误会?我他妈的弄死你,算不算误会!”那人红着眼睛怒吼着,顾晚卿下意识地躲闪,肩膀上却还是硬生生地挨下重重一棍,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一见真动了手,街上顿时乱了套,人群四散开来。里面值守的警察听到有人闹事,才举着枪跑出来维持秩序。吴家人见情形不利,立马随着四散的人群一溜烟儿跑了!毕竟谁也不想再去牢里蹲几天。

    “桑桑,圆朴,我们走!”顾晚卿强忍着疼痛,捂着受伤地肩膀,任凭额上的汗珠掉落下来。一连来了县衙三四日,都被拒之门外,也不知顾远舒在大牢里是个什么情况,如今事情还没弄清楚,就被人家属追着在大街上打,不避风头怎么行?

    可回到家中,关门闭户,几个人坐成一排,个个垂丧着脸,左思右想也没能想出能救人的好法子。

    小福子眨巴着眼睛,轻声地说:“晚卿小姐......要不咱们还是去找找孟家吧......”

    “不行!绝对不行!”

    顾晚卿从椅子上跳起来,攥紧了手掌,红着耳根子说:“谁要是敢去麻烦孟家,就别进顾家的门,也别认我这个二小姐!”一片鸦雀无声,没有人再敢说话了。

    说到孟家,其实也算是晚卿的婆家,虽未过门,但是婚书已下,婚期也都是定好了的。

    孟家经营着望春最大的商号,上到南州铁矿的开采权,军需用品的货运;下到平民的吃穿用度,米铺、茶叶、丝绸生意等等,样样做的火热。是望春乃至整个南州名副其实的商贾巨富!

    只可惜......那当家的孟家老太太不知为何,一直对晚卿不喜。孟绪费了千般周折,想了无数办法,才终于让自己母亲得以松口,答应下这门婚事。

    可现下,他人在北边走货未归,自己又未过门,就算孟家能在方士汝那说得上话,自己怎好舔着个脸上孟家麻烦别人?

    “要是......要是孟绪在就好了......”晚卿红了眼眶,声音小到只有自己才能听见,他若在望春,一定会有办法!

    如今爹娘已逝,自己......不能再失去这个唯一的哥哥了!

    最终,她垂下眸子,看着手帕上绣下的鸳鸯戏水图良久......才若有所思地说:“我有办法!”

    ......

    前些日子的几场春雨一过,清音会馆庭院中的海棠花蕊已经全部绽放开来了。

    红艳艳的花朵裹挟着淡淡的香气,如美人儿娇滴滴的红唇一般,在幽深静谧的园子里尽情释放着妖娆;阵阵微风袭来,碧波亭四周挂着的白色纱幔便随着和煦的春风开始轻漫漫的上下摆动着。隐隐约约间,似见得玉人驻足,一声声宛转悠扬的曲调从那轻纱薄绢遮挡的八角亭中幽幽得传出来——

    “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注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沈长安半眯着眼睛,耷拉着身子靠在碧波亭里的石桌上,一双如红葱修般长的双手,挽成一个好看的兰花指,随着唱曲人嗓音的扬抑在半空中悠悠地挥动。

    突然,他蓦的蹙起眉头,嘴唇微张发出“嘶——”的一声,原本舞动着的手指也骤然停下,猛地站起来冲着方才唱曲的人一本正经地说:“停停停!不对......不对!这上半句‘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唱得还算能凑合听,但这下半句‘注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你那唱得都是些什么玩意儿?!能登得了台面么?上了台座儿上的各位爷不得拿菜渣子扔死你?!夜猫子唱歌瞎叫唤,破锣嗓子唱山歌难入耳!这腔调得先扬后抑,你应当要唱出那杜丽娘触景生情的无病呻吟,情深缘浅的无奈,还有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感慨!懂么?”

    七七被沈长安这么一骂,立马羞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埋着脑袋眼眶里的泪花直打转儿,手指不安地揉搓着身上的青衣白袖,手脚无处安放地杵在原地。

    沈长安见他这般模样瞬间来了火气,一双勾了花旦脸谱的眼睛睁怒目圆睁,直直地盯着怯生生的七七骂道:“这幅死样子做什么!委屈就能把戏唱好了?”

    一旁的七七知道他的脾气,不敢任由自己哭出声,只好把马上要落出来的眼泪给硬生生憋了回去。悄声地咽了口口水,哽咽着清了清嗓子,继续唱起刚才未唱完的《游园惊梦》。

    但反反复复地,总是差些味道。

    沈长安没了耐心,又正打算开口打断,不等张嘴,远远地就听到曹世全那含着浓痰般沙哑的嗓音从亭子外传进来:“哎呀,沈老板......今日怎的火气这样大啊?罢了罢了!七七也才学了七八年戏,哪能用你的标准去要求他呀!”

    看到是戏园子的财办过来,沈长安的态度软和下来,站起身恭敬的给曹世全行礼。

    清音会馆是望春最大的戏园子,表面上沈长安是当家的头牌花旦,独挑卖座儿的大梁;但实际幕后出钱管理的老板还是这个年近半百、不懂戏眼里只认钱的老头子曹世全!卖身契捏在他手里,纵使他沈长安是南州名角,身姿骄傲也不得不给他面子。

    见到曹世全穿着一身赭石色的丝绸长衫,嘴里叼着烟斗,阔首挺胸地迈着大步过来,七七便赶紧识趣的退下。

    沈长安斟满一杯热茶缓缓递到他手中,淡淡地说:“曹老板,玉不琢不成器,这小子,根儿是个好苗子,我这是着急......”那握着茶杯的手送出,指节分明,勘比女儿家的还要纤细修长。

    曹世全撩起袖子伸手去接,碰到沈长安有些冰凉的指节,突然,他猛地一把攥住,捂在自己宽大的袍子里。满是肥油的嘴唇咧开,露出满口的烟渍,笑眯眯地打量着站在眼前涂红描眉地沈长安,手上开始上下其所的不安分起来......

    沈长安握在手上的青瓷茶杯赫然抖落在地,摔裂出清脆的响声。热茶汤溅到他烟青色的戏服上,他却顾不得烫。只感觉耳根子一红,下意识皱起眉毛,露出厌恶之色,用力地将手抽出来,连退着好几步,胸前盘口上的翡翠压襟也开始随着呼吸剧烈得起伏着。

    曹世全被驳了面子,脸色立马沉了下去,气急败坏地指着沈长安的鼻子讽刺道:“还真他妈当自己是个角儿了!从前你怎同意让老子碰?自从认识了那姓孟的,老子反倒近不了你身了!都是下九流,你说你一男人立什么贞洁牌坊?老子告诉你,就算你红便全中国,那也是清音会馆的人!死,也得埋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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