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已成舟

    翌日辰时,宋业派人递来话:抓紧时间梳妆打扮,一个时辰后出发。

    碧落好言好语把人送走,唉声叹气地回去查看于淑慎的情况。

    她整个人病歪歪地卧在锦被里,眼皮轻轻盖在眼珠上,眼角挂着半干的泪痕,脸色白得可怕,恐怕拿手使劲儿掐也掐不出一点血色。

    碧落从未见过濒死之人,眼下瞧着眼眶直发酸,心里直发怵。

    碧落近前拍拍她露在外头的手臂,叫了好几声“姑娘”,这才见她缓缓揭开眼皮。

    “那边儿着人来催了,奴婢伺候您梳妆更衣……”这话盘旋在肚子里许久,终是说了出来。

    于淑慎没有抗拒,或者说没有力气去抗拒,任碧落拧了帕子擦脸。

    擦去尘垢,碧落又捧来几样清淡的吃食,她仍是无动于衷,碧落没法子,一味地流泪。

    红日高照,时辰不早了。

    碧落止住眼泪,搀她坐到梳妆台前为她梳头。

    一梳梳到尾,大把的发丝挂在梳子上,碧落惋惜不已。

    停顿的动作引来了她的发问:“头发……快掉没了吧。”

    碧落忙扯下发丝,胡乱往袖口里一塞,佯装无事道:“没有……奴婢是羡慕姑娘这一头乌发……”

    于淑慎无力同她争辩,放眼望着镜中那张不人不鬼的脸庞。

    往日最爱做的事便是对镜自赏,虽嘴上说着哪个妹妹沉鱼落雁,哪家小姐闭月羞花,可她打心眼里认为,谁都比不上自己。

    无数个被羞辱到无法安眠的深夜,唯一能给她安慰的是这副绝色容颜。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袁曳为她抛头颅洒热血,跟这张脸脱不了干系。

    而今容颜不再,她也注定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于这茫茫天地之间……

    当真干净。

    赶在巳时来临前,碧落扶着于淑慎缓步出了宫门。

    御用马车已然等在宫道上,闻得动静,锦帘从里头挑开一角,传出宋业威严的声音来:“还不快将你主子扶上来?”

    碧落忙称是,簇拥着于淑慎到马车跟前,咬着牙关暗暗使劲儿,几乎是用胳膊把于淑慎托上马车的。

    鞭声起,马儿鸣,车子一路向南。

    于今日午时处置反贼的消息昨儿傍晚便传遍京城大街小巷,百姓们无一不欢呼雀跃。

    大梁建国百年,安稳日子不过三十余年,年纪稍长的百姓俱经历过战乱之苦,因此格外珍惜安稳的生活。

    如今这几个反贼险些搅得国势不宁,百姓们恨不能啖其肉啃其骨,一听说要当街斩贼之首,天不亮时百姓们便纷纷拖家带口围到城门处,翘首以盼午时到来。

    数十御林军自嘈杂人群中穿梭而过,唬得百姓们后退数迟,为远远而来的马车让出一条开阔大路。

    人多口杂,尤其新帝亲临,自然惹得不少人在后头窃窃私语起来。

    猪肉铺子的胡四推了推身边站着的贾青,“你小舅子不是在宫里当差吗?有没有听说宫里那谁那事?”

    贾青同样是个爱嚼舌根子的,不消胡四解释“那谁那事”指代的是什么,就凑到胡四跟前叽咕道:“小看你贾大爷是不?不就是皇帝的宠妃和反贼头目那点见不得人的破事么?当谁不知道似的。”

    都说长舌妇,这些整天混迹于市井讨生活的男人们也不例外,一听“见不得人”四个字,胡四眼睛都瞪大了,猴急地追问:“快说道说道。”

    贾青颇为得意道:“那宠妃生得花容月貌,反贼头头以前是个败家子,逛青楼喝花酒,什么荒唐他做什么。结果呢,遇上这么一位可人儿,一见倾心了呗。两人火速成了亲,那可谓如胶似漆、恩爱有加。”

    “坏就坏在咱这位陛下也对美人儿动了心,不顾□□的身份,跟败家子明争暗斗的。恰巧先帝病重,留下让新帝即位的遗诏便魂归西天了。败家子一听,那还了得?于是勾结一些有心之人举兵攻进宫里,企图……”

    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怎奈天不逢时,败了,妻子落入他怀,命也给搭进去了。可惜啊可惜……要不说红颜祸水呢。”

    胡四叹息不断,“要我说,这女的真没良心!男人前脚给抓了,后脚就跑到了别人怀里当那娘娘!祸水啊!”

    御驾逼近,贾青急给胡四使了个眼色,胡四了然,两人不约而同望向撩开半边的锦帘。

    宋业先行一步下了马车,随即伸出手来静待里头人出来。

    于淑慎久久不动,一来存心给他难堪,二来着实没力气支撑着站起来。

    “姑娘,您动作快些,陛下还等着您呢。”元朗看不下去催促。

    主子几时这般卑微过?

    哪怕当初对何小姐也不至于此!

    敦促过后,里头仍是没动静,元朗气得拔剑,宋业一把摁住他,他只得把拔出一半的剑收回剑鞘。

    宋业跨上马车,不及于淑慎反应,双臂一捞将人打横抱起,径下车,直往城楼上去。

    围观百姓瞬间沸腾了。

    女子捂嘴尖叫,感慨宋业帅气,于淑慎好命;男子有的抱怨命不好,有的暗中记下宋业的一举一动,打算回去之后对自家媳妇使一使。

    “狗贼,放我下来……!”

    一众艳羡的目光下,于淑慎费力拍打着宋业的肩膀。

    男女之力悬殊,何况她病弱体虚,力气更要减上大半,打到宋业身上跟蚊蝇叮咬差不多。

    宋业步伐不疾不徐,口吻不紧不慢:“宠妃宠妃,当然是要宠着了。爱妃莫觉不好意思,马上就到了。”

    越过最后一阶石阶,风光陡然转换,一个直挺挺的背影闯入眼眸。

    于淑慎只觉有数不清的银针刺入心头,生不如死。

    猛然一口腥甜喷洒而出,温热的血打在皮肤上,却温暖不了遍体的冰凉。

    宋业的双臂稳得出奇,没有因腥晦而抖动半分,步履更是稳健,步步向风中残破的人影靠近。

    行刑人望见他来,趋身来行礼,手里尚握着闪着光辉的割刀。

    阳光在刀面上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束,刺痛了于淑慎的眼,她拼劲气力捶打着宋业,不断呼喊着刻在骨血里的名字:“袁曳……袁曳!”

    迎着光而立的身影缓缓回眸,眸色冷漠,语气凉薄:“来看我笑话么?”

    满腹的话堵在喉咙里,只余低声的啜泣。

    是啊,如今在他眼里,她是天底下最面目可憎之人……

    说到底,这都是她自己选的,现在又来装什么无辜?

    她闭上眼,不敢正视那道灼人的视线,轻轻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城楼这般高,摔下去必定粉身碎骨——她这便去陪他。

    袁曳转眸不再看她,举目遥望夺目的红轮。阳光明媚,天清气朗,可惜……日后再也看不到了。

    沐浴在日光下,痛楚似乎也减轻了不少,他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欲把这生他养他的京城的气息留在心底。

    “爱妃,不想和他道个别么?”

    那厢上演苦情戏码,这厢作为观众的宋业乐开了花儿。

    他垂下双臂,放于淑慎落地,“去吧,朕也不是那小心眼的人。”

    双脚踩地的瞬间,于淑慎脱力跌倒,但与那人道别的信念支撑着软绵绵的躯体,她缓缓地、一点点地挪到那人面前,话未出口泪先落。

    “哭什么?”对她,袁曳总是无法做到视而不见,“穿金戴银的生活不好么?”

    “生不如死……”

    心上人近在咫尺,坚如磐石的心终是碎裂了。

    她探手抚上他遍布血污的脸颊,“你放心……我不会独活的,我会到九泉之下赎清这一身罪孽……”

    手心落了空,他干脆地扭转脸颊,“我不需要你赎罪,因为……”

    他斜看着她,“因为你让我感到虚伪、恶心。”

    生命即将走到终点,于淑慎不愿再花时间去辩解,她重新附手上去,一寸寸描绘着那双英俊的眉眼,“欠你的,我一直记在心里……这辈子还不了,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会一直等到还清的那一天……”

    “袁曳,我有一句话憋在心里好久了……”死亡赋予了她莫大的勇气,“你对我的情意,我明白。而我对你的情意,不比你少一点……我亦心悦于你……”

    “我知道,我不配。你且当我没说过吧……”

    再一再二无再三,袁曳禁不住再信一回的下场了,“是,你不配,所以我只当没听过。”

    整个袁家都陪进去了,他什么都不剩了,还如何回应她的爱意呢?

    意料之内的结果,与其说伤心,不如说释然,她没有遗憾了。

    行刑人抬头望了眼烈日,小心凑到宋业身后提醒:“陛下,午时已到,该行刑了。”

    宋业挥手示意他返回原位,随即上前扯回于淑慎,顺便和袁曳做最后的道别:“二公子,一路好走。”

    话毕,高喝道:“行刑!”

    城楼上下刽子手分别就位。

    下边的刽子手俱抓起烈酒猛灌一大口喷向弯刀之上,而后挥刀瞅准一根根粗细各异的脖子;上边的刽子手则活动了活动手腕,举刀上下打量待宰羔羊的躯体。

    于淑慎不动声色瞥向城楼边缘,暗自寻找着脱身之机。

    天助她也,宋业竟松了手。

    说时迟那时快,她拔腿就跑,即便心口疼痛难忍,也未有片刻停歇。

    宋业后知后觉,放声呼喊守城士兵:“来人!拦住她!快!”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