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鸣蜩月

    鸣蜩月,荫盛之下聒噪不已。

    清风屠热化微凉,犹清和淡了些许的湿热,雨后的苏州像是焕然一新。

    竹架上的新绸漾在金缕之下,木梭来回跑动,咯吱的声响倒与虫鸣做了陪衬,王蝉衣在女工们之间来回走动,嘴里念着,“这料子一上,下月的俸禄都好好涨涨。”她尾音带笑。

    闻得此言,着青衣的女娘们都抬首露笑应声。

    一人脚踩着织布机,笑道:“东家好生小气,如今官家都让咱们烟渚织坊给外邦做礼,怎么也得将朝廷的官银拿来,封红袋子给咱们才对。”女娘说完瞧看四周。

    大家伙儿跟着附和几声,坊间尽是女娘们的笑声,如银玲儿险些盖住了织布机的声音。

    王蝉衣揶揄道:“你们尽想得这一出,眼下货还未送到朝廷,这官银怎能动,等鸿胪寺结了后面的银子,我一块儿封红袋子给你们。”

    杨姑跟在王蝉衣身后,步子不曾越过王蝉衣,她笑着打圆场说:“这鎏金绸缎供给朝廷后,咱们眼下还欠了不少世家订的货,你们若是做的好,莫说红袋子,赏钱东家也得多给。”

    听到了两人这般承诺,女娘们干活也都卖力了许多。

    半年前,王蝉衣制出鎏金的绸缎,上了铺子后便被苏州女娘子们一抢而空,这消息自然传到了宫里,连后宫的娘娘都寻太监来采买。

    恰逢鸿胪寺给外邦回礼,于是选用了烟渚织坊造的丝绸,在九衢三市的苏州城里也算是有名的商户。

    打响了名头这织坊便没再空过,做完了朝廷的货,便是贵胄世家的。王蝉衣几日没合眼了。

    杨姑说:“东家,您要不要回房歇息会儿?此处我来看着。”

    王蝉衣步子极稳落在台阶上,大院晾晒的绸缎陷在风里,晨晕而落将她这身贵家名媛气衬托得极好。

    活成了苏州商贾远近闻名的才女,却没做那院墙小姐,反倒入了市井抛头露面。

    王蝉衣翻着手里的账本问道:“阿爹何时回来?”

    杨姑想想说:“就在今日,老爷前去渝州一月了,小六送了信,今儿个到府。”

    王蝉衣像是犯了难,她抿着唇沉吟半刻,缓缓开口道:“若是渝州肯供些会织染的女工,那倒是对咱们烟渚织坊有利。”

    “我知东家您想将这苏州的绸缎造个新儿,但这人家吃饭的技艺,怕是不能给。”杨姑接过她手里的本子,银发接住晨曦倒有几分精神气儿。

    她是看着王禅衣长大的,王蝉衣母亲走得早,家里姨娘多,庶出的几个哥哥自打管垮了几个铺子以后便做了闲散人,王蝉衣便这样做了家主。

    儿时多病的姑娘如今撑着家里的生意,谁不怜娇人颜如玉,偏这娇花却羡那苍穹鹰,笼子关不住,院墙锁不住,几分气魄哪是旁人能学得来的。

    王蝉衣想将这织坊做下去,谁都知这苏州织坊众多,想要在其中拔得头筹,光靠鎏金绸缎全然不够。

    霭霭风烟在雨后铺着和煦,站在金轮之下一会儿,她便密汗满布,但这绸子她得亲自查看。

    “东家,出事儿了。”

    王蝉衣听到声音从布料后探出头,往另一头看去,只见一小女娘匆匆跑来,满头大汗喘着粗气。

    杨姑厉声呵斥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平日是怎么跟你们说的。”

    平日里织坊规矩不多,但半年前官家定了料子后,王蝉衣父亲为了体面特意寻了些老妈子教规矩。

    王蝉衣摆手站出身,问:“何事?”她双眉颦颦,瞧着面前的人儿大气都喘不上,便有了耐力等着她回话。

    小女娘未过及笄,扎着两个发髻,手撑着腰说道:“东家,鸿胪寺顾大人来了,官家命他前来收货。”

    “可奉了上好的茶?”王蝉衣舒展开眉头,鸿胪寺的顾大人她还未见过,不过听闻是皇帝面前的红人。

    小女娘仍旧是满脸焦急不减,她说:“东家,顾大人直接到的织坊,在东堂园子那块儿,被掉下的瓦砾砸了脑袋,现在人在堂内歇息。”

    王蝉衣一听急了,诧异道:“什么!怎么不早说。”

    杨姑一拍手,念着:“完了,朝廷的大官,怎么闹成了这般,大夫可请了?”

    “请了请了,这不是正请东家过去看看怎么办才好。”小女娘说话带着委屈,险些急哭了。

    如果在织坊出了事儿,官家扣一个谋害朝廷命官的帽子,怎么也说不过去!

    王蝉衣提上裙子往前而去,嘴上说:“早就让修那块儿,你们怎么不拦着,我不是上月才让账房给了银子?”她说话也没停下步子,目视前方往东堂园子而去。

    小女娘跟在身后回答:“这事儿账房将银钱拨给了三少爷。”

    “又是那个混帐!”王蝉衣本不喜爆粗,但做了女东家这几年,温和的性子管不下这一大家子人。

    织坊硬是将这娇女儿养成了泼皮商户儿。

    东堂院子也是王家的产业,织坊分了四个园区,东堂离着正街最近,但许久未修缮,先前一场大雨又耽搁了好些时辰,便一直拖着。

    东西搬空了平日没什么人去,王蝉衣想着这事儿慢慢弄就好,未曾想今日有人在此中了头彩。

    她脑子飞速转动怎么打圆场何事,苏州挨着京城沾了光,街边的姑娘门瞧着也是大方体面。

    王蝉衣步子顿在门口,听到内里小太监的公鸭嗓抱怨,她捏着袖口指尖松了松。

    鸿胪寺卿顾大人顾归笙,年过二十被皇帝提携到了今天的位置,织坊有从鸿胪寺致仕的女工,鸿胪寺的女工年过二十五便能出宫,多数都挽发不嫁,于是来了织坊做事儿。

    王蝉衣听人提过顾归笙,生得温润而雅,不少苏州才女见过画像,为他题诗。

    不过此人却是刻板正经,在腐朽堆里造了一副清流姿态。

    见惯市井尔虞我诈,王蝉衣不信这官家能有这等人。

    她换上笑意一步入了屋子,停在前方行了礼,“来迟了,望顾大人恕罪,府中的下人们招待不周,近来都忙着官家的料子,坏了规矩。”

    王蝉衣知晓如何应对是最好的法子,即是鸿胪寺来的官员,那这礼得做足了。

    正堂是会客的地儿,不过搬空了,现在就剩了一张桌子,椅子是下人刚搬来的。

    王蝉衣闻到一股檀香味儿,小太监将屋子挤满了,太监喜用香,她闷得屏住呼吸,目光自然落在了正座的顾归笙身上。

    官袍着身,剑眉冷眼像是揉了千里冰雪,官帽搁置在桌边,那身气势压得她险些喘不过气,真像是官家养出的文人,举手投足那般端正不怒自威。

    王蝉衣紧张地将视线上移,直到发现。

    顾归笙头发束得整齐,全然不像被砸伤的模样,他还未开口。

    身侧的小太监便厉声道:“王娘子,若是今儿顾大人在你这织坊被砸出个好歹,怕是整个织坊都不够赔的。”

    鸿胪寺里除了像顾归笙这样以外的官员,做事儿的都是些小太监。

    “公公说得是,东堂园子上了锁,也不知大人怎么就转到了那儿,好在今日没什么大碍。”王蝉衣抿着笑没有怒气,在这些人面前得低声行事才能过得安稳。

    顾归笙打量了王蝉衣一番,没揪着刚刚被砸的事儿不放,他拂袖站起身说:“东家娘子,天儿不早了,提了东西,我好提前返回京城。”

    苏州到京城虽然挨得近,跨马加鞭也得要好几日,若是压着货,更得耽误些日子。

    王蝉衣诧异,她随后轻轻一笑问:“大人是不是说笑,前些日子宫里来了人,官家让把这货直接送到朝廷,怎么大人这时候又来要货物呢?”

    顾归笙闻言,眉头往中间而去,那双眼如含茫朝着王蝉衣射去,王蝉衣脊骨一凉,被他看得不自觉挪开眼。

    顾归笙问:“朝廷何时下过这样的令?圣旨何在?”

    王蝉衣仍记得那日送走小太监时还给了不少赏银打发,最后寻了苏州有名的镖局压货,若不是为了这事儿,她怎会好几日没合眼。

    “不曾有圣旨,传的口谕。”王蝉衣那日没有核实这件事,不过听顾归笙这般质疑,她也开始紧张。

    顾归笙又问:“不曾有圣旨可看清了腰牌?哪个宫的?”

    一连的几问,让王蝉衣越发不自信,她抿着唇松松,没做回答,那日她的确连腰牌也没看。

    王蝉衣忽而抬眼预感不妙,但是苏州的同行无人敢做这假传圣旨的事儿,莫不是当了朝廷权贵的路子。

    顾归笙察觉了端倪,严肃道:“东家娘子不曾看腰牌,不查传旨人,便将这回礼放出去,若我记得不错,朝廷给的半年期限如今还剩下两月,欺瞒官家,该当何罪!”

    杨姑吓得一哆嗦,连忙跪在地上,王蝉衣喉间滑动,会紧张却不至于吓得失了神色。

    在市井练就了她稳情绪的本事,倒是随时都派上了用场,王蝉衣深吸一口气说:“朝廷给的半年,如今还有两月,我怎叫欺瞒官家?那契约白纸黑字可不是闹着玩的。”

    当初朝廷给的半年的确备足了货物,鎏金绸缎制作极其复杂,因是给外邦的回礼,王蝉衣还筛了好几次,将最好的品装了起来。

    杨姑扯扯王蝉衣的裙摆,示意她别再说话。

    倒是顾归笙并不因她此话而怒,商贾娘子是个练就了铜墙铁壁的姑娘。

    王蝉衣挪了步子说:“大人您这样可是会吓着我的,织坊都是姑娘,吓坏了这货交不上,是您的罪,还是我的呢?”

    她这反问,让一旁的小太监急了,不停地观察着顾归笙的神色,见顾归笙眼眸微低。

    小太监大呼:“大胆!什么身份敢这么对着顾大人说话!”

    “请大人恕罪,并非无意冒犯。”王蝉衣垂首行了礼,直起身子的时候转身吩咐,“给顾大人备上房,好生招待。”

    王婵衣背影嵌在逆光处,勾勒出曲线,顾归笙看着她,怎么也想象不出这女娘骨子里的竟比儿郎还有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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