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

    对于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兄长”,小皇帝不置可否,只是任上朝的朝臣吵闹争辩。何岑眼看如此,只将一颗心悬着。那王琳琅跟王臻住在京城的王家院子里,倒是不闲着,每日递着帖子出去约见朝臣,连何府都有,何岑只要见是王琳琅的拜帖,必让人收起来,来个眼不见为净,总归就是不做回应。

    何岑原本想就这么晾着他。转而想想又不放心,便吩咐人仔细盯着王家的院子,观察王琳琅的动静。不想派去的人手不止他一个,还有别家的也在盯着王琳琅,以至于王家院子周围的客栈都住满了。

    何岑正等着事态变化时,关于合川一带以及往南之地的疫病折子就像雪花一样堆到了小皇帝跟前,洪水过后百姓流离失所,饥饿无着,生出的大乱小乱不计其数,以至于王琳琅的事情推到了后边,显得有些不甚重要了。

    南境地势复杂,早年附近几个小国就一直虎视眈眈,反复试探侵扰占据大宁国的城池,崔柏君手段狠辣雷厉风行,才使得敌国退了出去,这几年又有三个大将军坐镇南境,南边的形势才好了些。现在崔柏君去的突然,又逢天灾,那几个小国未必不会动什么心思。内忧外患,为防止生出更大的乱子,医药、银钱、官兵等部署需尽快安排,国库本也不富裕,少不得要想办法集中筹钱筹粮,京中的玩笑声似乎都比以往的少了。

    何念寻空出府,在不落斋见了几个管事的。除却铺子日常上缴的税额,管事的跟其他家一样,额外上交了一批银钱布匹之类的东西。何念粗粗算了一下,交的还不少。这部分上交的时候,几个管事倒是没跟何念说,只是在她问起的时候,顺口提了下是二太太早年吩咐的。何念沉吟半晌,也没有多问,等他们离开不落斋时,倒是有小孩在门口给黄力递了信。

    黄力一头雾水地捏着信,信很薄,信封是红粉的染指甲花一样的艳丽,还带着丝丝若有似无的香气。何念靠着窗心不在焉地看着账本,黄力将信从外边递给她:“姑娘,送信那小孩说是替落云县的故人给的。”

    黄力想着什么人这么神神秘秘的,何念放下账本,接手拆开了信封。

    纸上没几个字,看过后何念叠起来,重新塞了回去。黄力打量着何念的神色,好奇问:“姑娘,是你认识的人么?”

    何念点头,跟一旁的香雪说:“给我找身男装,我等会儿要出门。”

    香雪伺候着何念换了素净的长袍,束好乌发,正要跟着何念一起走,却被何念用折扇拦下:“你留下,若是阮嬷嬷过来,你好应付她。”

    香雪眼看着何念手执折扇,似翩翩少年般灵活地跳上马车,黄飞还与她笑道:“放心好了,我们很快就回来。”

    看他笑嘻嘻,香雪瞪了他一眼:“要你说!”

    黄飞还是笑嘻嘻,作了个鬼脸,就跟黄力一起驾着马车出门了。

    何念坐在里头指挥,后来马车左兜右转,在朝云阁停下时,黄飞才有些傻了眼:“姑娘,你要逛这儿?”怪不得要瞒着呢,阮嬷嬷要是知道了,铁定会剐了他们的。

    朝云阁门前两边各立着三五个姑娘,穿着花枝招展,眉眼带笑。她们穿的比平常青楼的姑娘更好看,妆容精致,看着妖妖娆娆,却不俗气。眉眼看过来时,像是看你,又不似在看你。不时就将过路的男子勾进去。

    “你们不说,我不说,她怎么会知道?”何念这副身体不过十来岁,该束的地方都束了,身量也比寻常女子高,眉毛近日也没有修剪过,长地浓密茸茸,况不管是身形还是面容,都有些男女莫辨,说是十几岁身形瘦削单薄的少年也不为过。

    她还拿了一柄烟青色的纸扇,摇扇而立时,也有这个年纪的男子装模作样的囫囵样子。

    何念让黄力驾车去旁边的小茶馆等着,黄飞便充作她的小厮随身伺候。

    黄力离开前,警告地看了黄飞一眼,黄飞只好皱着眉,全当是身不由己的样子,只等黄力走远,黄飞才恢复了笑脸模样:“姑娘怎么想着来这里了?”

    还不等何念回答,她已经被门前一个穿薄纱红裙的姑娘给拉了过去——那姑娘一双含情眼,盯着何念看:“小少爷长的可真俊,你功课可做完了?”

    那红裙姑娘半倚着何念,诱人的香气扑鼻,半推半拉间,何念就被她带进了朝云阁中。

    黄飞不知道什么情况,只下意识地摸摸鼻头跟了过去,作机灵小厮的样子,弓着腰背低眉顺眼地听那姑娘与何念调笑说话。

    从外边看朝云阁就大,里头更是宽敞,布置与别处不同。丝竹不绝于耳不说,这里还燃着似甜花味的熏香,闻着有些熏熏然,粉的青的白的薄纱从屋顶垂下来,更显朦胧。一楼靠墙两侧都是避人的双面绣话本故事类屏风,屏风前有相聚的友人,有的就搂着阁里的姑娘调情品酒,有的位置没有人,屏风后却露出了衣摆。朝云阁大厅中间是高高的台,长形的台像楼梯一样,一阶跟一阶,有蒙着脸的舞女翩翩起舞……红裙姑娘靠着何念,在舞女中间穿行,可怜黄飞这辈子也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少不得眼花缭乱,一颗心怦怦乱跳又惴惴不安,只好捏痛了手心,紧跟着何念,不让自己跟丢了她。

    等上了二楼,又继续往静悄些的三楼上去,黄飞更是屏气凝神。三人在走廊时,那红裙姑娘已经不贴着何念了,黄飞眼看着那姑娘在房门前停下,敲门后,对着出来的男子屈膝行礼:“王先生,奴家把人带到了。”

    男子挥手让人下去,笑着看何念主仆二人:“诶呀,我们真是有缘,竟又见面了。”

    说话的不是别人,竟是曾在落云寺有过一面之缘的王熹。黄飞记得,他似还是裴先生的哥哥。黄飞很惊讶,没想到约见姑娘的竟会是他。他感觉莫名也觉不妥,京城那么多茶楼酒馆,不知道这人为什么会约姑娘在这种地方见面。

    “原来是王先生,”何念心中微惊,脸上适当地露出疑惑,“我看信是裴先生的字迹,难道不是裴先生找我?”

    王熹笑道:“当然是她找你,她就在里面等你。”说着,他侧身让出位置,让何念进来。黄飞也要跟着进去,被王熹抬手拦下,“诶,她们师徒见面,你进去做什么?我们在外面聊天说话好了。”

    “姑娘?”黄飞不管王熹,只管唤她。

    “你不必跟着了。”何念已经进去,看到窗前站立的那个熟悉身影了。得了允许,黄飞便没进。等王熹带上门出来,便推着黄飞的肩膀往楼下去:“走走走,随我喝酒去。”

    等两人的声音悄然远去,只隐隐听到楼下的丝竹之声,何念才抬步过去:“裴先生是什么时候到京城的?”

    不等何念走到跟前,裴秋慈已经转身,说:“好些天了。”

    有段时间不见,裴秋慈比在落云山时更瘦了,两颊凹陷,脖子敷着厚厚的粉,那双无神的眼落在何念的脸上。

    印象中,裴秋慈是不化妆的,她是那种就算冬日里冻裂了脸冒血丝干了,也不愿涂些膏呀油啊养护养护的,只用冷水净面梳头,主张的是一个顺其自然。

    眼前人涂地白白的,人还是那个人,不是谁假扮的,但就是既熟悉又陌生。何念愣愣地看着她那涂抹地极白的脸,她飞快地扫过裴秋慈没有衣服遮掩的肌肤,脖颈还有手。脖颈应该也抹了粉,那颜色只比脸上的自然些。袖子却太长了,她只看到白的一点手背。

    裴秋慈慢吞吞地走到一旁的梨花木圆桌前坐下,招呼何念也坐:“你出来一趟想来不容易,我就直说了。此次找你,是要你帮忙的。”说着,她从圆桌下的抽屉取出一只长形木盒,推至何念处,“你先看看。”

    裴秋慈是隔着袖子拿的木盒,抽回手时,何念已经手快按住她,她用力挣扎,何念已将她的袖子往胳膊上捋去。

    看见没有粉白的肌肤青淤的一片连一片,有的部位还发肿发胀,何念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她:“谁打的你?”

    “谁会打我?我来京城的路上生病了……病的很重,大夫只好给我刮痧,你看我还能好好地坐在这里,算是勉强捡回了一条命吧。”裴秋慈动了动手,才将手抽回来,用袖子遮盖住:“那大夫力道是大了些,我自己看着都很可怖,不好吓到人,所以只要是白日,我就涂上粉。”

    刮痧?何念想到家里的丫鬟婆子们刮痧的痕迹,青黑的或者红的一片,但像裴秋慈这样多的却是第一次见。何念问:“你生的是什么病?我让人给你寻别的大夫。”

    裴秋慈嘴角扯了扯:“少时的老病症了,多年不犯,现在已经好了。你放心,我这个大夫很好。”

    何念半信半疑,裴秋慈开口让她打开桌上的长盒:“我需要你来画画。”

    盒盖看着轻,拿着却很有分量。

    打开里面的卷轴,看清上面的字墨,何念心中一窒。

    这是诏书。

    先皇遗诏,能证明王琳琅身份的那一份。

    裴秋慈的指尖落在诏书的两端,示意道:“这里跟这里,各缺了一条金色巨龙。先前因为材料还在路上,便只好用了替代的。现在材料都到了,假的便洗掉了。”

    盒底的薄宣跟诏书大小一致,宣纸画着的两条巨龙,也是应该摹于诏书的位置。

    那画的巨龙刺眼至极,何念喉咙发干,手指捏紧了那张宣纸:“你知道这是什么?”

    裴秋慈叹了口气:“阿念,如你所见,我的眼睛……现在我只能找你。你在京这些日子,或许有所耳闻。崔柏君死了,你那个王家的表哥最近很活络,已暗中寻了不少宗族世家支持,你们何家倒向他……不过是时间问题。如今,不是你我,也会有别人。”

    女子的话音一句一句,混着楼下的琴音缭绕不绝。

    一时间,何念只觉得可笑,上一世的记忆跟现如今的遗诏,竟都是出自裴秋慈之手。

    何念看着她那双似对视,却没有切切实实落在她这里的眼,压低了声音道:“那若是崔柏君没死?我何家不倒向王琳琅呢?王琳琅他算是什么东西?他是带兵打过仗?还是说他是什么帝王之才?一个男扮女装混在闺中多年的人,他究竟是什么心性,有什么目的,还真的不好说。”

    裴秋慈皱了眉:“阿念,你听着有些生气。那王琳琅……我在落云县时,听你母亲说起过京城的家书,说你跟她们处的很不错。你难道是生气他隐瞒么?他那样的出身,有所隐瞒也是正常,听闻他早年也遭了不少刺杀,好不容易活下来的。生生男扮女装,若是可以,谁愿意那样子活?”

    何念道:“他是不容易,我只是不想被他拖下水,往后跟他一道论罪去死。”

    裴秋慈点头:“可他未必就会死,他若是成了呢?毕竟,现在只有崔柏君是真的死了。”

    如今,全天下的人都以为崔柏君死了。

    上一世,他就没死。

    这一世,何念将那诏书卷起来,将折叠的宣纸放好:“你什么时候要?画画的材料呢?”

    裴秋慈有些松了一口气地摸了摸桌底下的暗格,将里面的一个胭脂盒拿出来:“材料都填在这里面,不多,画画是刚好够用的。我明白你的担忧,若事有万一……不!绝不会有那个万一。最好就这两天,越快越好,不要被任何人看到。”

    裴秋慈的眼一向没什么神采,但有那么一瞬,她眼睛都似在发亮,接过那只胭脂盒时,何念触到她手上的冷汗。不过裴秋慈的动作太快了,她自己倏地就收回了手。

    这个房间不像楼下点着甜香,而是很自然的檀木香,浅浅淡淡。

    此处是朝云阁。

    想到江影曾说过的话,何念不禁问:“裴先生,这个地方是不是很特别?”

    特别?

    人人都知道这里是京城有名的青楼,开了数十年依然屹立于此。

    裴秋慈侧了侧脸,窗外的光斜着进来打在她的脸上,柔地发亮:“如果说,曾经的我是这里的花魁,你信么?”

    好久,何念才应道:“我信。”

    裴秋慈浅浅一笑:“那你知不知道这朝云阁每个地方都有暗道隔间,时时刻刻都有小童藏匿其中偷听消息?”

    何念看向那些挂画的墙,柜子,铺着花砖的地面……裴秋慈敲了敲桌子,让她的注意力回来。裴秋慈说:“你放心,我提前下了重药,今日进暗道里的人都会昏迷,我们说过的话没有人会听到。”

    裴秋慈:“阿念,你该回去了。”

    裴秋慈:“其实,这地方你本不该来。”

    ……

    王熹灌醉了黄飞,独自上楼打开房间时,裴秋慈背对着他站在窗前。

    眼看房间只有她一个人,王熹大声呸:“行啊,一声招呼不打,就让你的人送走了。你最好是让她给嬷嬷画出来,不然你还是得死!这一次,你哪都跑不了。”

    喝了点酒的王熹脚步踉踉跄跄地朝她走过去,还很顺手地抡起了地上的一个圆凳。

    他高高抡起的凳子正要砸向女子时,那总是背着他的人却忽地回转身来,朝着他仰脸笑道:“我不会再跑了,哥哥。”

    那一声哥哥叫出来,王熹有些发懵。

    她竟叫他哥哥。

    是她在做梦,还是他在做梦?

    窗前那香炉的白烟袅袅,细长细长的烟柱,味道很特别。

    他想到,这个女人跟他回来后,她就一直在点这个香,说是跟云嬷嬷讨来的。

    嬷嬷?

    是了。

    她一定是说动了嬷嬷。

    王熹古怪地一笑,有点高兴,又有点生气,更多的是恼怒。

    王熹瞪着她:“你要杀我?”

    裴秋慈忍着身上的痛,将他手上的凳子拿下来。

    裴秋慈道:“你早该死了。”

    进京的一路,王熹的拳打脚踢没有停过。

    所有的疼痛,侮辱,她都能忍受。

    可那天王熹喝醉了酒,说漏嘴说当年她在孜一观山下等裴秋水时,他伙同一帮人上山找过裴秋水。

    裴秋水原本要还俗了,他是要下山与她在一起的。

    裴秋慈在山下等了那么多天,不甘心地又去山上寻他。

    她最后还是没有见到裴秋水,他不在观中,房间只有他留的一纸书信。

    各自安好,不复相见。

    上面有只有他与她才知道的特殊印记。

    当年她以为是真的,万念俱灰,才离开了京城。

    裴秋水给她找了后路,走了何灿的人情,安排妥帖。

    可他自己呢?缠绵病榻,身边无故友,无爱人。

    他的最后一面,她都没有见到,离京后开始那几年她甚至好多个日日夜夜地暗地里恨他怨他咒他骂他。

    裴秋慈好恨。

    挥起凳子砸王熹,他的手,他的脚,他的脖,他的背……

    断了,烂了,血糊了满墙满地。

    听闻当夜有一个男子喝醉酒,从朝云阁无声坠楼。

    天明被人发现时,已经迟了。

    被恶狗老鼠啃食地散落拖行,闻者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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