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说话间,许戡勾着一双桃花眼,笑得潋滟。

    何念刚坐下没多久,他那样一笑,她站起身:“抱歉,我不卖了。”

    看她拿幕篱戴好,许戡脸上笑意顿住:“你耍我?”

    “我就是不卖了。”

    许戡也站起来,没走近,而是站在原地:“何姑娘,我们刚刚还说的好好的,我只是想买画而已。你问我也答了,难道我就不能买画送给我娘?那你说说看,我要送给谁,你才能卖我?”

    “买卖讲求你情我愿,我只是不愿卖了。”

    许戡盯着她,突然了然地笑:“是,你只是不想卖给我。”

    何念无意与他掰扯。

    见她转身便走,许戡不得不上前,阻住她的去路。

    何念按住幕篱,脸色渐冷:“你这是何意?”

    听到她的声音,许戡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往前拦住她的动作收了回来,低声道:“我就是想买画罢了……你卖我买,要不,你出个价?”

    对着她,许戡都觉得自己过于低声下气了。大抵是因此,这姑娘的话语亦有些转圜的余地:“我今日不卖画,日后你要是想着送给其他什么人,再来与我说。”

    听这话,许戡没有欢喜的意思。

    她是从外地来京,他娘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不出门参加宴会,他实在不知道自己的娘跟她有什么牵扯的。

    想到了什么,许戡不禁道:“寻常人做事总有缘由,你不卖画,是看不上我的生母是如夫人,她不配有那样的画?”

    虽隔着幕篱看不真切,但何念的感觉很敏锐,今日她无意激怒他,便淡淡道:“无甚配不配的,今日你的生母是太后皇后也好路边的乞儿也罢,画不卖就是不卖。”

    许戡很快冷静下来,那就是她自己的缘故,可刚刚坐时还好好的……想了想,他道:“姑娘适才说日后再与你说,所以此前的事,你是原谅我了?姑娘也请放心,你在聚源堂卖画的事,我不会与人多说。”

    人总有手头紧的时候,周转不佳需要往外典卖东西,都是极隐秘不欲为人知。

    最后,他沉吟了一会儿,轻声道:“那日的事,我们便就此揭过,再也不提了,可好?”

    他的话不难听懂,这句话,上一世他就常说。尽管没人提,但他也要说。大抵是说一下,就能刺激到她,看到她跟寻常不一样的表情。

    有那么一瞬,幕篱下的何念闭上眼:“我不会提的。”

    他要买画,她也不算太意外。毕竟,那日他们就在这里碰见过。

    问他送画给谁,其实逾矩。可是她迫切想知道前世她的画,他究竟给谁做人情,一幅画真的能挽回一族的命运么?或者只是在糊弄她。

    但问完,她便反应过来,自己不会知道的。今生跟前世,已经变了,不一样了。

    听她的话,许戡却是松了一口气,虽然画是买不了,但她也没卖给旁人,他想想还能接受。

    没人拦她,何念从房里出来,只是托小二给掌柜谢如蝉带了几句话,就先行离开了。

    上马车后的阮嬷嬷为她取下幕篱,依旧不解:“姑娘为何跟昌平侯的公子说那些?为什么还要与他有牵扯?”照阮嬷嬷看来,既有前边的缘故,万不必跟他有过多交集,他是个男子,还是个已经成婚的外男,若是被别人知晓,他最多是为自己的风流添一笔,何念的名声却要受损。

    “嬷嬷以为他是怎样的人?”

    这倒是将阮嬷嬷问住了,她嗫嚅了几声:“总之不必与他多话,他多见着冷脸,难道还不会识趣么?”

    马车有些摇晃,何念向后靠好:“一而再便有三,我会见机行事。”

    寻常人见着冷脸或许会觉得无趣、退缩,但许戡不是。上一次在聚缘堂她已经够冷面相对了,真识趣的人,这次就不会找来了。

    对她,他甚至还笑得出来,足可见他不是会轻易罢手的人。

    何念不想提许戡,转看向阮嬷嬷,问她何时知道二太太的事。

    今日何念写回信的时候没避着她,去镖局寄信也带着她去付钱,阮嬷嬷都看得清楚,所以也不隐瞒一五一十全说了。年前落云县派人送来年礼时,阮嬷嬷就从相熟的送礼下人那里打听到府上的事。只是阮嬷嬷没有跟何念多嘴,“因为要过年了,老奴也不好妄言,况且还有家信……”

    只是没想到,信被压下来了。阮嬷嬷心中越焦急,就越不敢多言。姑娘的性子她知道,在京城做客还能勉强压着,若是知道二太太的事,年节她定要回去,没人拦得住她。本来二房与府上的关系就很微妙,说好吧,但二爷却连着十来年没有进京过,说不好吧,两家又常常通信,每每得到什么好东西,或者落云县有了好收成,二爷总会给京城搭几份。反正十多年了,两家就这么不咸不淡地来往着,阮嬷嬷有时自己也不确定,他们到底是好不好了。可她知道地分明,自己是奴婢,他们是主子,主子要怎么做是他们的事,她这个奴婢却不能多嘴。

    清早何念呛大夫人的话,阮嬷嬷还是从香雪那里听到的,幸好大夫人没给姑娘禁足,“姑娘既然决定不回去,那就不回去了。只是二太太定会想姑娘想地厉害……”

    何念摩挲着指腹,手犹微颤:“再等等,我们等回信。”

    回到何府,连着数日何念除了去茂荣阁请安,都闭门不出,大多时候在作画。

    很快就到了春日宴前日,彩衣坊做好的衣裳送进府,随着新衣裳来的,还有青面獠牙的木质面具。

    桂嬷嬷道:“春日宴人多眼杂,府上的小姐们戴上这面具,就不必戴幕篱了,还有驱邪迎春之效。”

    衣裳颜色鲜艳,衣摆缀以花草纹,袖口还有搭扣调整袖宽。正好合身的衣裳与狰狞的面具一起,竟意外地和谐。

    春日宴那日,阳光正好,是踏青的好时节。

    府上的马车先行将姑娘们的东西送到凤凰山脚下临时搭好的帐篷里,姑娘们只靠一双腿走去城外。

    一路上看不尽的人,说不完的话。姑娘们说着期待的才艺比赛,数起京中有名的才男才女。其中镇国公沈旗的第三女沈幼媛琴技最佳,第五子沈彰华素有诗名。再来就是丞相府家的公子张玉泽擅棋,御史府上的小姐叶恺青能写一手漂亮的草书,还有来京的各地士子若干,十小姐何清如数家珍。

    虽然何念什么都没说,但近日她们对二房的事略有耳闻,何清何游猜她兴致不高,便常往她这里来,引她多说些话,想要教她高兴些。何念倒也没让她们失望,只是多数是问,她们来说而已,走到半路,她们发现自己说的口都干了。

    京城有才名的人太多了,而且在春日宴上,不管是成婚还是未嫁娶,是鳏夫还是寡妇,上至老下至小,都可以携家带小尽享春光,共享春日盛景。

    从城内到城外的凤凰山,一路是万物复苏之景,连着数日的春日宴,戴着鬼面具走过一遍,那来年就平平安安无病无灾,畅快自在。

    走到凤凰山脚下各家的帐篷里休息,看到别府的好友,或者要一并去参加才艺赛事的,就可以相约一起上山了。何念知道她们的比赛会晚些开始,便暂时与她们告别,让黄飞拉着小拖车载了小树苗上去,她提着铁铲锄头,香雪则提着小木桶,边走边物色种树的地方。

    一路上,且行且挖坑,慢慢种树慢慢浇水。三人找的基本是长着稀稀拉拉小草的空地,又要靠近水源的。周围也有上山种树种花草的,开始时还搭话说笑,但劳作着劳作着,便都认真起来,你种你的,我种我的。何念认真种树,也不知道累,一个个坑挖出,一棵棵树苗埋下,又用铲子将土夯实,黄飞从附近的河里提水,香雪拿了木勺子浇水,速度倒是快。

    种到差不多晌午,小树苗还剩下几棵,香雪拿出糕点,三人就先在无人的树荫下简单用起午膳。

    凤凰山不只是一座山,而是连绵的群山,高高低低。未免迷路,每人都发了个小图纸,上面标记了上山下山的路,还有举行各个比赛的山头。在这里可以听到附近山头的说笑声、丝竹声、锣鼓声,再认真听,还有人吟诗。

    香雪辨认着听到的声音:“兴许里边还有十小姐的琴声。”她记得刚刚何清让丫鬟抱了七弦琴上山,她自小学琴,但上一年因为紧张弹错了几个音,今年就想要完完整整弹完一首。

    何念抿着嘴里的糕点,认真去听,却分辨不出琴声。因为太远太多声音,实在听不真切。

    “姑娘,种完了这几棵,我们过去看看吧。”香雪道。

    填饱了五脏庙,种树的速度快了不少。最后黄飞跟香雪收拾东西,何念给小树苗浇水,不知不觉,就走远了。

    “姑娘浇那么多水,这些树不会死吗?”

    身旁多了个声音,何念抬头便看到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个穿白衫的小少年,他戴血迹斑斑的修罗面具,个头大约到她的肩膀处。

    他一人站在那里,也不知道默默看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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