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

    崔涣一向以来的午膳都是在学宫解决的,那里有同龄的陪读学子。可若是在偏殿用膳,他就只能一个人,能看的只有三两个宫人。

    宫人们听话,但更听张起簪的。

    对张起簪,崔涣骂不得打不得罚不得,大多只能沉默着。让皇叔过来看他,大抵是他做的最符合他心意的事了。

    与皇叔两人相对,虽然食不言,但崔涣心里雀跃,脸上眼里泛着光,饭比平时多吃了一碗,将肚子吃的滚圆。

    太医院的人给他把完脉,斟酌着字句说要注意的地方。听完后,崔柏君让他这两日都不必去学宫了:“陛下早些上榻歇着,身子才能好得快。”

    朝就不必停了,照常而已。

    安排学宫日常课业的罗大人古板严苛,崔柏君会登门与他说明。

    可崔涣并不想那么早躺着歇下,而是与他说起连日的朝事:“曹钦贪污证据确凿,大理寺已经查清楚了,却依旧让他逃脱,皇叔难道就没有办法将他绳之以法么?”崔涣精力旺盛,对任何事都热衷探讨。

    “他被人陷害也是证据确凿,”崔柏君顿了顿,继续道,“此事由大理寺审查核验,陛下若是存疑,可传唤大理寺卿问明,重理卷宗。”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崔涣的脸皱了皱:“我已经问过了,卷宗也一并看过,没有不妥。”就是因为没有不妥,此事才不对。若不是能找回剩余的修河款,他不会在朝上就这样轻轻揭过的。

    对于他的苦恼,崔柏君只是道:“此事大拿小放,你不必焦急忧心,现下时候不对。”

    想着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崔涣不免道:“我就不信了,以后我还抓不住他。”

    崔涣自知年幼稚嫩,所知有限,所以每日鲜少分心懒怠。

    他会长大,而朝臣们会老,总有失神的时候,久而久之,他总能按住他们的命脉。

    对这个小一辈的幼帝,崔柏君没有再多说什么,安安静静陪他练了会儿大字,纠正他的拿笔姿势,不知不觉外边就下起濛濛细雨。

    天色暗沉下来,宫人在殿内点了灯。崔柏君站在书桌一侧,随手翻了翻崔涣以前练的字。

    崔涣像献宝一样将自己的字捧出来,每每都会得到崔柏君三两个字的点评。不总是好,但他亦是欢喜。

    先帝留给他的记忆太少了,因为年幼,他甚至不记得自己跟父皇亲近过。

    可除了生母,父皇就是跟他血缘最亲近的人。

    父皇还有其他的皇子,但都先后夭折了。

    听说先帝身体后来每况愈下,只有他这个年幼的皇子,便只好把位置传给他,并发了数道急令让崔柏君回京摄政辅佐。

    父皇去世后,他这个孱弱幼子,就只能依靠崔柏君这个皇叔了。

    崔涣知道他的事,他跟皇叔是一样的处境,都是年幼失母失父。

    幸好的是,皇叔有父皇。

    而他,有皇叔。

    一起用过晚膳后,张起簪给崔涣上了碗黑漆漆的汤药。

    喝完药的崔涣很快后背就开始发汗,眉眼耷拉着昏昏欲睡。

    等他歇下后,崔柏君才抬步出门。

    高大厚重的殿门在身后阖上,每一声吱吱呀呀都是他熟悉的。

    曾经,这里也是他歇息的地方。

    跟父皇一起,后来是跟皇兄一起,一年四季,每个白日跟夜晚。

    一直到九岁在宫外开府后,他就没有在宫中过过夜了。

    知道他的习惯,张起簪早就站在檐下备好纸伞,递给他:“殿下,小心路滑。”

    接过伞,崔柏君没有抬步就走,而是问:“李公公还在不在慈安堂?”

    张起簪是第一次从他这里听到李公公这三个字,但下意识就知道他问的是谁,忙道:“在,他老人家还在的。只是九十多岁的高龄,早两年摔了一跤,后来便常年躺在榻上不下来了……殿下放心,奴婢们每十天半个月都去探望,下边的人不敢怠慢,每半个时辰都会专人伺候翻身换洗。”

    原本宫人们上了年纪,都可以出宫荣老,但也有些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出宫的,年纪大了便安排到慈安堂。

    当年是李公公自己不愿出宫,他在宫中大半辈子,服侍过无数皇子公主、宫妃,还有三代帝王,这宫中的内侍大多都算是他的徒子徒孙了。

    当然,他也曾伺候过崔柏君。

    宸王年幼时喜欢一个人呆着,他常常藏在那些空置的宫殿里。有的甚至都上了锁,但就是不知道他怎么进去的。

    李公公七十好几,每到晚上还要提灯每个宫殿每个宫殿地找人,他眼睛不好,但声音洪亮……这都是宫人们提起过的事,张起簪不只是耳闻,有一天晚上还碰见过。

    宫人们说起这事,大多会替李公公心酸,或者听着那声觉得有趣,或者怨怼小主子多事,拿下人寻开心。

    可张起簪知道不是的,小主子并不是在寻人开心。

    李公公上了年纪,脾气好像也控制不住,对付个小孩,当晚能找到,当晚就会给收拾了。

    张起簪猜测若是被他抓住,崔柏君大抵也是被李公公如那个晚上一样对待。

    崔柏君摄政后,倒是没将李公公怎么着。

    李公公也早进了慈安堂,忘却前事,性子好像也变平和了。只是这两年有些神志不清,将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个干净。

    崔柏君从未去看过他。

    那晚的事,张起簪没跟跟任何人提起过,但实在是过于惊惧,他一直记得分明。

    这么多年,张起簪以为崔柏君早忘了这人,没想到他竟还记得。

    还是不记得的好。

    外头的雨花轻飘飘打在脸上,一点点的冰冷,还有些刺痛,张起簪的声音也放轻了:“殿下,他已经很老了,老得躺在榻上什么都不知道了,大抵就是这一两年的时间了。”

    真正的李公公,已经死了。

    一副干瘪苍老的身躯,里头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口气,苟延残喘罢了。

    外边茫茫夜色,罩着宫道上那些暗红色的宫灯,这些灯依稀又渺小地发亮,照着细密的雨丝斜斜地下,一根接一根,一根排一根。

    崔柏君看了许久,才撑开手上的素纸伞,悄无声息就进了那沉沉的雨幕中。

    张起簪看他走的是出宫的方向,一步跟一步,稳稳当当,不知为何,心中竟也松了一口气。

    *

    何念收到家信那日,是个阴雨天。

    枫桥轩连着三两日既潮湿又阴冷,阮嬷嬷实在是受不住了,安排丫鬟婆子们关闭门窗,在四下角落点火盆子祛湿气。

    四封信中,两封是父亲的,两封是母亲的,都是年前写的。何念先看母亲的,她的信一向简单,不外乎问她衣食住行,有没有缺什么,还令人送了不少金银首饰给她,还有些外海运来的时新东西,让她分给其他姐妹。最后,她说自己想何念了,希望她早日回来。第二封信更简单了,不说让她早日回来,只让她在京中好好与姐妹们相处。

    看完母亲甄氏的,何念一头雾水地打开父亲的信,一直言简意赅的他竟写了很多。大意就是让她别急着回家,好好听大伯母的话,若是能找到日后的良人亦是好的。他随信还寄来了她与徐南风的解婚书,是由他做主,与徐家族长一起写定的。当然,徐南风还是要继续找,但不知道要找到猴年马月,她是不能等他了。日后若是找到徐南风,何念已嫁人,自当由何灿亲自与他说明,徐家的宅院也会交还给他。徐南风若是要举业还是娶妻,何氏都会大力帮忙云云。

    父亲的第一封信,何念来回看了三遍,除了徐南风的事,里头还写了诸多他的转变感想。一是因为年前有老友去世,二是妻子甄氏身子不适。

    看到母亲身子不好,何念的脑子有些发蒙。

    母亲的两封信都从未提过她不舒服。

    不同与她,在何念的记忆中,母亲一直是娇气的。因为未出阁前就一直被娇养着,与父亲成婚后也十指不沾针线,最多是看看账本拨拨算盘,不小心被划伤了手,她也会哭,整个院子的人都要知道。接着生了何念,因为痛极了,夫妻二人便商定不再生了,免得再受生产的苦。

    他道甄氏生病的事,已让他无瑕多顾何念,她需要为自己打算了。他二人感情好,何念不敢想象母亲得了什么病,让父亲信件后边的字都多了几分颤抖。

    何念屏息打开他的第二封信,却说甄氏身体已经好转,再过几个月,何念就要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了。

    父亲的信里没有再为人父的欢喜,而是忧虑担心,因为妻子年纪不小,恐怕生产不顺,那些日子都是卧床保胎。

    母亲有孕的消息并没有冲缓何念对于母亲生病的担忧跟焦虑,紧接而来的还有意外、茫然无措、甚至乎生气不解。

    许戡从未告诉过她有弟弟或妹妹,只是说何氏一直安排人在找她。

    他没说,但那此前,她究竟真的有过那一个弟弟或妹妹吗?

    她失踪的事,那时的母亲知晓吗?

    无人可追问,何念更不敢深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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