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答

    望江楼没怎么点灯,走近了,何念才发现并不止两个侍从,远近的暗处还站着不少,都腰配利剑,神情肃穆。

    男子不像是普通办差的朝臣。他大半身子被阴影所笼罩,视线自上而下,给人以压迫。

    压力在前,何念垂首没有多看。

    她停在那里不动,元宝多了几分猜疑,不禁上前一步,正要再问,却见女子退开了些,拱手行礼道:“劳驾各位,我是朱雀巷何大人的侄女,今夜在蝶苑参宴,正回房的时候被人尾随……我惊慌之下划船出来,这才失了礼数。”

    说着,她抬手指向河面,声音微颤道:“那人就在水里,我怕被他抓住,就先上岸了。”

    朱雀巷十多户人家,所住大多有名有姓,礼部尚书何岑是其中唯一姓何的。

    蝶苑是何家的园子,京中有名的聚会之所。

    元宝见她身上所穿确实是世家女郎们惯常穿的长袍,适才弃桨奔来的惊惶神色不似作假。

    可河上飘着一叶小舟,河面静悄黑寂,连个水泡都没有。

    这大冷的天,若是真追姑娘扎冰水里,那真是不要命了。

    元宝只好看向他们的主子。

    主子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女郎的脸上,此刻才道:“去捞。”

    元宝便指了几人与他一道下水。

    见他们信了,何念暗松一口气,再次拱手谢过。

    河岸风大,她隐隐听到男子又道:“进来说话。”

    何念有大半边长衫是湿的,早就被冰地浸骨,勉强忍着才不至哆嗦。闻言,她下意识便应“是”,随后缓缓抬头。

    她现在才看清他的样子。

    暗处的男子面容清俊,就是神色太过淡漠,身上的深衣衬得他有种说不出的阴沉冷硬,看着并不好相与。

    何念只看了一眼,就飞快低下头去。再抬眼时,男子已转身进了望江楼。

    望着他高大黑寂的背影,何念默了默,跟了过去。

    她已经走地很快了,但离他还是有段距离。

    进了望江楼,侍从点亮灯,照清前路,亦让何念看到里面的凌乱血污。墙、桌、椅…处处刀痕箭痕,墙壁上大片诗词被未干的血迹所污,地面上残留数道显然是被拖动出来的长血印。

    此处经过一场要命的厮杀,所以窗户大开着散味,大冷的天,他们才都站在外边的岸上。

    男子没有停留,继续往楼上走,何念便继续跟上。

    一前一后另外还跟着两个侍从。

    漆成红棕的地板处处留声,逐渐消减了她的紧张。

    凝神听时,他的步调和缓沉稳,随他之后的声音则是纤纤细步,步履轻盈带几分犹疑。

    一直走到第六楼,才找到个干净不带血的雅间。

    一个侍从进去点灯。

    一个侍从将大开的窗关上。

    男子这才淡声道:“进来。”

    这里静悄悄的,侍从们的动作都无声无息。

    何念跨步进去,在一个圈椅后撑站着,等待他的问话。

    从蝶苑划桨出来,又一口气爬六楼,她喉咙干热,忍不住轻轻的喘气声。既是平息疲累,又是在感觉身上的药力。

    她眉眼低垂,却也知道,那位大人一直在看她。

    审视着她。

    何念掐着手心,满脑混沌,等爬楼的劲缓过一些,还没等到他问什么,外头便敲门进来个拿着托盘的侍从。

    托盘上是几身干净的衣袍,侍从直接举到何念跟前。

    何念一愣,伸双手接过托盘,道谢后,侍从便退下了。

    她怔怔看着那些衣袍,又听那位大人道:“这里有屏风,你自便。”

    话落,他就带门出去了。

    这房间剩她一人了,身上还湿着,何念便拿了衣裳转去最里面。

    她的动作干滞缓慢,却很用力地去按揉手脚。从蝶苑出来时她穿的少,吹了冷风,又紧张地出汗,眼下终于将体内的药效压制下去了。

    待她彻底整理好出来时,看到外头靠门处侍立着一个容长脸的嬷嬷。

    嬷嬷对她笑:“姑娘,您喝点豆浆暖暖身子。”

    嬷嬷缓步走到房间正中的八仙桌上,自高高的食盒中拿出只小瓦罐,为她盛出一碗嫩呼呼冒热汽的奶黄样豆浆。

    此处竟备有豆浆。

    谢过嬷嬷后,何念坐下拿起汤匙。

    入口的豆浆热乎乎,甜中还带着点生姜的辛辣。

    看小姑娘脸蛋俏白,神色微讶,嬷嬷含笑道:“姜汁祛寒,姑娘湿了衣裳,不妨多用上几碗姜汁豆浆,去去寒意。”

    这样的天稍不注意就易染上风寒,何念接连用去三碗豆浆,整个人都微微冒汗了,才放下碗,起身谢道:“劳烦嬷嬷了。”

    她忽然屈身行礼,纵是嬷嬷忙侧过身,还是生受了她半礼,嬷嬷便道:“姑娘客气了。”

    何念:“烦请嬷嬷告知,不知府上是哪家大人?”

    嬷嬷摇头,“姑娘见谅,奴婢不好多言。”

    看小姑娘没有追问,嬷嬷继续道:“听闻水里的人已经被捞上来了,只是溺水,现下应是醒来了。姑娘若是好些了,不妨下去看看。”

    许戡居然没有自行游走,而是溺水。他们去捞,倒是将他救了。

    何念道:“我这就下去。”

    本来上楼难下楼易,但何念一步步往下走,仿似断了腿般走两步歇两步。走到二楼时,她听到清脆巴掌的声音。

    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何念三步作两步地跑下去,却见动手的是最先下水的侍从。元宝正坐在许戡的身上,左右开弓啪啪啪打他的脸。

    那手劲打在人脸上,何念只是听声,都觉得疼地厉害。

    外边飘着雪,何念忽然不觉得冷了。

    许戡没醒,与她倒是桩好事。时辰也不早了,何念扫了眼外头夜色后,便径直朝那身形高大的主人走去,站定了,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去,像在看落在江面上的雪。

    何念拱手道:“这无礼之辈就劳烦诸位送官了,却还不知恩公府上何处,改日定当酬谢报答。”

    他似乎有些意外,反问:“你要怎么报答?”

    何念被他问住。

    他一行人帮了她,真论起报答,自然是投其所好最好。

    只是他像是真要她说出个究竟来,那是要怎么报答?何念的喉咙又有些微发紧,便先行试问道:“待回去后,先派人登门致谢,如此可好?”

    说着,她抬眸觑了他一眼。

    这人长身玉立,不知什么时候收回了视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又是压迫般的目光,何念后退了一步。

    “登门倒不必,”他捻着指腹,一眼看过她的衣袍。

    衣裳很合身,裙摆宽大,褶很多,一颤一颤的。

    她正好踩在拖过地留下的水痕上,他微一笑,“我需要你帮个忙。”

    她来京才数月,能帮上什么忙……不过何念最后还是应下:“但且一试。”

    *

    何念是被四个侍从护卫着回到私宅。

    何家二爷何灿的私宅坐落在玄武大街双竹桥不远,名“不落斋”。不落斋青墙黑瓦,是个三进三出,不大不小的宅院,足够何念及几个下人居住。京城这地方寸土寸金,此处宅院又毗邻朱雀巷,附近过路的不是朝臣就是隐居名士,所以价值不可估量。

    早年何灿携妻回老家落云县,只生有一女何念,京中所有的宅院跟铺子都没有变卖。因为经营有善,这些年陆续还置产不少。不落斋由老仆关照洒扫,其余铺子每月进账就足够家中一年的嚼用。

    何灿已多年不曾进京,这次是老夫人生辰,大哥何岑连番来信,何灿才令独女何念赴京贺寿,权替他略尽孝心。

    除此以外,何念还要梳理京中铺子近年账目,顺道命人找寻她未婚夫的下落。

    这个未婚夫,还是何念年幼时,何灿为她定下的。那人是落云县徐家之子徐南风,徐南风比何念大五岁,家境贫寒但心性坚韧,自小就有神童之名。十四岁就过了童试成为秀才,十七岁中举。原以为他进京后起码会得个进士归乡,不想他离家赶考之后,就一去不返,连封信都没有捎回来。

    徐家人口凋敝,徐南风只有个寡母,徐母久盼儿不归,病倒不到一年就去世了。自徐南风音信全无后,何灿便一直着人寻找他的下落,京中的大伯父亦出了不少力。

    当年他离家后,根本没有到场应试,这三四年过去,徐南风就像彻底蒸发了一般。

    从落云县到京城,一路山形复杂,有河水湖泊,还有匪患不绝。那几年家中亦猜说徐南风大抵是没了,但家中从未放弃寻找。况且徐母与何家有旧,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徐母的遗愿也希望何家能替她找到徐南风。

    那些年,许戡经常过来山间别院,不是看她画画,就是与她说些侯府的事,何家的事与一些朝事、坊间传闻。

    上一世,到她被囚至死,都没有徐南风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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