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谈

    太子走后,很快又有一位身份尊贵的神秘人来见凌禾檀。

    守在牢门前的狱卒不禁开始好奇,这个会给人相面算卦的少年究竟是什么身份。

    来人着一袭褐色长袍,外罩同色貂皮斗篷,他提了食盒放下,伸手解开身上的厚重衣物束缚,很随意地走到凌禾檀面前坐了下来。

    比起太子的一番弯弯绕绕,他直接表明自己的来意,“我是受人之托而来,保你在审狱司平安。”

    凌禾檀虽然猜到太子走后还会有人来找自己,却没想到来人居然会是七皇子——谢子晔。

    “皇兄走时脸色不好,我想我应该是来对了。”七皇子说着将食盒往前一推,“听闻你一直滴水未进,能撑到现在,毅力不错。”

    食物的香气顺着盖子飘出,凌禾檀动手打开食盒,左手拿了筷子就开始吃。

    眼下也顾不得什么斯文之举,先填饱肚子才是最要紧的事。

    七皇子见他毫不设防,不禁好奇问道:“你就不怕我在饭菜里下毒?”

    “殿下是君子,断不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凌禾檀夹菜的手稍停,“你若真想害我,吩咐下去便是,何必再亲自来跑一趟。”

    “那你可知,我是受谁之托而来?”

    凌禾檀心中闪过一个姝色倩影,试探性问道,“可是永安公主?”

    七皇子轻哼一声,应了下来。

    他不理解皇姐此番行径,却也难以推辞。

    “皇姐虽未嫁,却一直记挂着你们凌家。”

    他说这话时语气淡淡,内里却藏了绵软的针。

    这深宫里充满了尔虞我诈,今天你算计我,明天我算计他,人人皆是自私自利,唯独他那从小一起长大的皇姐是个例外。

    天生一副菩萨心肠,不求回报地对人好。

    可谁会念着她呢?

    未婚夫婿战死,转眼又被当作货物一样送去和亲。

    自身都难保,还牵挂着未嫁的夫家。

    一腔深情,像个笑话。

    “皇姐行动不便,听说你出了事,她央求我过来看看。”

    见凌禾檀眼中似有疑惑,他缓缓说起永安公主的现状。

    “年后西戎陆续收走大邵三城,同时派了使臣进京,说等天气暖和时就来娶走和亲公主。”

    “皇姐本就郁郁寡欢,那天过后宫人来报,说她有自尽的念头。父皇怕出什么意外,就悄悄软禁了她,现在只等着两月后西戎再派人进京。”

    七皇子说这话并不指望凌家人能做些什么,只希望他们能念着一点良心,别再让她分神操心这些和她毫不相干的事情。

    凌禾檀不饮酒,谢子晔就给自己倒了一杯。

    一饮而尽,对面的人还是无言。

    他摇头一笑,准备起身离开。

    走时却被一句话挽留,“殿下以为,如果现在宫中发生一件天翻地覆的大事会怎样?”

    七皇子眼中精光一闪,这些天宫中传出不少闲言碎语,说国库里丢了东西,有人吃里扒外,伙同民间商贩发不义之财。

    他喃喃自语,又重复了一遍凌禾檀的话。

    而后重新坐回到先前的位子,他说,“若真是翻天覆地,父皇一定无暇顾及皇姐。趁此机会,你们和我里外接应送她走!”

    凌禾檀点头。

    二人秉烛夜谈,牢门外寒风肃立,一灯如豆,映照在暗处的少女眼中。

    秦苑桐远远地瞧了一眼牢里的人,原本她打算强闯救人,不曾想七皇子居然也在。

    而且看起来,他和凌禾檀似乎还相谈甚欢。

    秦苑桐想起白天里凌禾檀用唇语传递的信息,或许他真的有把握能平安度过今晚。

    况且他有卜卦提前预知未来的本事,就算有危险,他也一定会想办法化险为夷。

    要相信他。

    她在心里默默地想。

    片刻后,秦苑桐抽身离开,去了另一间监牢。

    *

    审狱司的女监比男监多一扇窗。

    地字号的尽头,一轮弯月悬窗而立,寒风阵阵,竟也把月亮吹得越来越远。

    刘楠死死盯着那点月光,她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满脸的惊惧和不安。

    狱卒拖了一个半死不活的女子经过她面前,那女子前半刻被提出来审讯,嘴硬什么都不肯说,办差的人就用烧红的烙铁烫了她的脸,顷刻间凄厉的惨叫声传出,久久都不停歇。

    直到她昏死过去。

    刘楠不确定下一个被拖走会不会就是自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她的心也止不住地向下沉。

    刘楠已经连续几天都没睡过好觉,一闭眼,她总会抑制不住地想起兄长刘远那双血淋淋的眼睛。

    天子高坐九天之上,随便一句话就能定夺蝼蚁的生死。

    哪怕错不在蝼蚁,而是天子的儿子。

    她想报仇,就算是豁出性命也不怕。

    所以当坤宁宫里的纤云找到她时,她没有拒绝。

    对方说,娘娘许诺,若是事成,就给她一个献身接近天子的机会。

    可刘楠忘记了,一件事有成就会有败。

    今日事发,她成了无用的棋子,皇后一定会找人来杀她灭口,届时来个死无对证,既能保住坤宁宫的秘密,也能无端地泼一盆脏水给审狱司。

    昏暗处亮起一簇火,一红衣女子出现在刘楠面前,一双眼睛彷佛沁了寒霜,被她注视时,刘楠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你是谁?”

    秦苑桐隔着栏杆扬了扬手中的钥匙,那是她刚从狱卒身上取下来的战利品。

    “你不知道我是谁,那为何要诬陷第四组的第三个人作弊?”

    刘楠瞪大眼睛,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跑到牢门前。

    纤云交待过,第四组的第三个人,就是她的目标。

    当时她还特意问了一句,这人是谁?纤云说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姓秦,是娘娘近日的心腹大患。

    白天凌禾檀上场时,她还疑惑了一下,怎么好端端一个少年郎,取了一个听起来像女娃的名字。

    没想到却是出了差错,当凌禾檀从身上拿出八块磁铁,自报姓名时,刘楠就知道自己完了。

    “你是秦......”

    “不错,你本要诬陷的人是我。”秦苑桐向前一步,“既然我能来,就也能带你走。但在这之前,我要知道是谁指使你这么做。”

    刘楠愣了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地发声。

    但到底还是有所顾忌,她不敢完全透露,只是隐晦地遮去皇后的名讳,断断续续地交待完纤云要她做的事。

    秦苑桐事先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可亲耳听到真相时,她还是皱起了眉。

    面前的小宫女没注意到这点,当说起皇后和五皇子时,秦苑桐敏锐地从刘楠眼中捕捉到了一丝怨恨的光。

    她问,“那么多宫人,皇后却偏偏找上你,可是因为你有什么把柄在她手里?”

    刘楠微征,很快否决。

    秦苑桐又问,“你说皇后许你一个重要的承诺,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她反悔了呢?”

    监牢里安静了一会儿,刘楠忽然哭了,“可我总要试一试,要不然我死也不甘心!”

    秦苑桐不打断她的哭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望向刘楠的眼神也消解了不少寒意。

    刘楠哭罢,揉揉眼眶,对着秦苑桐倾诉,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情绪的宣泄口。

    原来,她本是边关寒地人,因着家贫,千里迢迢投奔兄长刘远而来。

    刘远早先就跟同乡一起去了邵京,走时只说去应个好差事,没想到竟是进宫当了太监。

    刘楠花了一番辛苦找到哥哥,可皇宫是个什么地方,岂是她说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安顿下来后,她在浣衣房里当洗月事带的宫女,后来刘远巴结上了绍安帝身边的掌事公公,他们兄妹的日子才算好过一些。

    刘远顶了一个老太监的差管理国库的钥匙,刘楠被调到了御膳房当值,虽也辛苦,却再也不用在寒冬腊月里把双手浸泡在冰水里搓洗衣物,这对她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可惜好景不长,刘远认了掌事公公作干爹,每月都要给他上供东西尽孝。

    当银钱不够时,刘远就对着手里的钥匙动了歪心思。

    彼时正好五皇子找上门。一开始只是借,国库里珍宝无数,突然少个几样也没什么人会发觉,何况五皇子拿了东西后很快就会还。

    等到时间长了,五皇子来归还的次数就越来越少,甚至是只拿不还,有时刘远害怕去催,他也只是嘴上说着要换。

    再到后来,五皇子一连取走十几颗夜明珠,此物一颗价值连城,五皇子却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刘远知道这样下去肯定会出事,却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

    被带走那天,刘远把所剩无几的银钱都给了妹妹,刘楠哭成泪人,却什么都做不了,甚至在人头滚落到她脚边时,她都不能去捡起来入敛下葬。

    “所以我很快就要去地下找哥哥了。”

    说到最后,刘楠哽咽,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为兄长,也为她即将到来的命运。

    “现在说这个还为时尚早。”秦苑桐摇头,“我且问你,你还想报仇吗?”

    “报仇?若是有机会,我做梦都想!”

    刘楠闻言,激动地抓紧面前栏杆,恨不得徒手将其掰断。

    秦苑桐的眼中有了一丝波动,她缓缓附身,颌首示意刘楠听好,“与其和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与虎谋皮,不如亲自去把握住自己的机会。”

    “我要如何?”

    “实话实话。然后,一个都别放过。”

    刘楠被这话吓了一跳,等到她回过神时,身着红衣的女子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下一串牢门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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