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
长烟又把话本看了一遍，扔到脚边。
那个屠了三宗灭了天下的，总不可能真是她吧？
正想着，东苑方向镜光乍现，长烟淡淡瞥了一眼，就知镜宗已在四面八方布下棱镜阵，等待神迹降临。
三宗里，云上剑宗以剑术闻名，清渺灵宗以幻术御形，落尘镜宗则以棱镜驱灵，
百般无聊之际，长烟眉梢挑起狡黠，指尖凝成一束绯光，刹那间白雾闪过，俨然变成了一只扑棱翅膀的鹤顶粉蝶，越过荒宅屋檐盘旋在东苑上空。
是镜宗的法术——「唤镜灵」。
随即召出水晶棱镜，长烟两手结印，淡绯柔光从棱镜四周绽开，慢慢呈现出东苑中的画面。
粉蝶所视，亦为她可视。
棱镜阵共有六枚剔透晶镜，灵线牵引在六镜之间，绘成无色无样的庞大天网。
大师兄江澜正施法维系镜阵，落桐师姐召唤镜灵巡视荒宅四方，其他几个师弟正严阵以待，目不转睛地盯着网中动静。
长烟正看得起劲，身后忽然闪过一团灵光，伴随着漫天萤火虫乍现。
“咻”一声，萤火虫荡然无存，在金色光芒中化作人的模样。
为首的缃衣女子蓦地现身井边，跟随而来的还有四五个赤金仙袍的灵宗弟子。
棱镜收，灵蝶散，吓得长烟“唰”一下跌倒在地。
灵宗弟子狐疑地剜她一眼：“这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想抢夺神迹。”
惜喻月下巴轻抬，答道：“镜宗宗主之女。”
灵宗几个弟子登时吓得不轻，跳出三米开外，惊道：“镜宗那个煞星？！她怎么在这！”
话音刚落，众人面面相觑，那些认出长烟和没认出长烟的，都纷纷抱怨起来。
“完了完了，今夜又该出什么幺蛾子了…”
长烟懒理他们，视线落在惜喻月身上。
女子站在人群之首，一袭月华金丝软罗裙，肤白胜雪，神韵脱尘，留仙发髻上的步摇随风叮咛，银辉洒落在她身后，晕开淡淡的光晕，纤纤十指上缠了轻盈银饰，真如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广寒圣女。
是灵宗宗主之女，惜喻月。
“吓成这样作甚？”惜喻月居高临下，嗓音空灵：“这次的神迹，灵宗势在必得，你们省点力气吧。”
瞧这沉鱼落雁的容貌，阴阳怪气的语调。
要说长烟和这个灵宗圣女，虽说关系打小不好，但还算熟络，比作天生的宿敌也不为过。
这份孽缘还要从话本《月泣千翎》开始。
话本言，女主人公乃三宗之后，而自浮生阁执笔以来，三宗只降生了两个女娃，便是镜宗宗主之女绫长烟和灵宗掌门之女惜喻月。
小时候两宗还争论不休，都说自家女儿是天选圣女，但自从长烟四岁那年霉运初显后，镜宗就再没一个人敢大喘气了。
至此惜喻月坐稳了圣女宝座，本是三宗之末的灵宗也一跃而上名声大噪。长烟则一下从圣女候选人变成煞星嫌疑人，承受着天下的揣测和骂名。
长烟拍拍手跳起身，与惜喻月平视对峙：“万事讲一个事在人为，哪有什么势在必得。”
两人身形高挑极为相似，但长烟一身仙袍素簪，倒是与惜喻月的凤冠华服相差甚远。
惜喻月轻扬一双瞳似琥珀的月牙眼，分明是温柔似水的面容，眼底却镶满傲慢与清高，“在这个话本定苍生的天下，你跟我讲什么事在人为？”
长烟无语凝噎，心下暗暗吐槽起来…
还什么“月之心的温柔无时无刻不触动着少年杀神的冰冷”，就冲惜喻月目中无人这一点，长烟坚决不认她就是话本中的圣女。
“哦？”长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这八字还没一撇，你该不会也认定自己就是那个定苍生的圣女吧？万一不是，那多打脸啊。”
惜喻月面色一沉，嘲道：“总之不会是你就对了。”
“那也不是你！”长烟叉腰道。
惜喻月不甘示弱道：“就是我！”
“不是！”
“就是！”
“……”
四目相对的火药味在空气中噼里啪啦，惹得灵宗弟子在热浪炎风下都冒了层冷汗…
两人打小见面就针锋相对的毛病，还是一如既往啊。
轰隆隆——
一声剧烈爆破伴随着火光炸起，将沉浸在吵嘴的俩木两人惊得身形一抖。
井边众人脸色骤白，敛容屏息后，灵宗弟子纵身一跃，越过一墙之隔的房梁，朝后院爆炸的方向而去。
惜喻月睨了她一眼，欲言又止，还是飞身跟上。
长烟怔在原地，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顷刻间，只见如雨点般密密麻麻的绀紫斗篷在月下踏空而来，清一色奇丑无比的陈玄面具从天而降，令人头皮发麻。
鹰冥教？！
长烟唇色泛白，顿感大事不妙…
鹰冥教，招募天下恶徒，戴玄鹰面具，系绀紫斗篷，神出鬼没，心狠手辣，虐杀老弱病残，弑人于无形之中。
鹰冥教算不上个个法力高深，但胜在人海战术，每次出动都成群结队，今夜近乎五六十个教徒为神迹而来，已然是出乎意料的凤毛麟角。
等等…刚才的爆破声…
他们竟直接炸掉荒宅后院，引神迹现身？！
绀紫斗篷自檐角落下，打斗声接踵而至地响起。
生怕有镜宗弟子被刚才的爆炸伤及，长烟惶恐不安，就要朝后院奔去。
还没走两步，旱井中忽然有枯叶抖动的细响。
长烟脚步一顿，还未来得及回身，余光就看见一抹雪白的身影自井中跳了出来，四脚直稳稳落到她的右肩上。
长烟浑身僵硬，侧头就看见了一张黑漆漆的鬼脸，吓得她背脊发凉，猛地晃动身子，将肩上的怪东西甩到地上：“我靠！井里还真有鬼啊！”
野猫被惯性甩了老远，撞到井后的一堵石墙上，眼冒金星之际还不忘嘶着猫嗓喵了几声。
长烟不知道它在说什么，但听得出来在骂骂咧咧。
双臂的鸡皮疙瘩褪去，长烟这才弯腰朝它看去…
竟是一只通体雪白的野猫，约莫一岁的身体大小，那双剔透的湖水蓝瞳仁恍若琉璃，可偏偏长了张乌漆如墨的猫脸，在黑夜与月光下看起来像极了鬼。
“吓…吓死我了…荒宅果然待不得。”长烟拍着胸脯。
黑脸白猫又“喵”了一声，听起来愤怒极了，挣扎了两下却站不起来。
长烟定睛一看，发现它的后腿受了伤，鲜血染红了一小块白毛，估计是被甩飞时蹭到碎石。
她压下恐惧，一边低声说抱歉，一边慢慢走近白猫。
“消消气哈…那、那我也是被吓到了，对吧？”长烟蹲到它面前。
长烟朝它后腿伸出手，还没碰到毛发，便在空中被它狠咬了一口。
“嘶——”长烟甩了甩溢出血珠的指尖，一把抓住它受伤的小腿拎起来。
“好你个鬼脸猫！能不能讲点道理？明明是你突然跳出来把我吓个半死！我好心想给你治伤还被你咬？”长烟劈头盖脸给它教训了一顿。
全然没有发觉，狸奴那双琉璃蓝的眼珠子闪过转瞬即逝的红光。
片刻后，长烟惊奇地发现，这鬼脸猫竟不叫也不挣扎了，乖乖吊在半空，跟死了似的。
心下一软，长烟又把它单手抱在怀中，召出棱镜为它渡灵疗伤，“算了…看在你是只孤儿猫的份上。”
瞬息间，淡绯灵光掠过，狸奴后腿的伤口便止了血。
倏然，头顶响起砖块松动的细响。
长烟寻声抬头，只见荒宅房梁顶上，一抹墨紫身影飞身落定，这人无论是陈玄面具还是斗篷，颜色都比其他教徒深一些。
十有八九是鹰冥教的领头羊之一。
镜宗与灵宗仍在与络绎不绝的鹰冥教徒周旋，时而镜光乍现，时而金芒闪过。
鹰冥教的领头却跳到房檐上左顾右盼，不难猜到，他是想渔翁得利，在寻找神迹的踪影。
棱镜环绕着淡绯色光雾，在长烟朝上的掌心中蓄势待发，她微眯双眼幻化出灵瞳，扫视了一圈荒宅内外，都不见神迹出现。
“奇怪…神迹去哪儿了…”长烟喃喃自语道：“万一被我给渔翁得利了呢？哇哈哈～”
怀中鬼脸猫抖了抖脚丫子，蓝瞳瞅了她一眼。
头领余光向下一瞥，恰好对上了长烟的灵瞳，意识到有个漏网之鱼，头领眼底闪过肃杀之意，勾起冷笑。
灵瞳将视野无限放大，长烟也看清了头领的模样…
竟是鹰冥教的「觑山护法」！
觑山护法是江湖里鼎鼎有名的刺客，疾如雷电，杀人无形，此次鹰冥教下派觑山护法前来抢夺神迹，看来是势在必得了。
灵瞳湮灭，长烟登时后退了一步。
她不是此人的对手…
不，应该说，在场所有人加起来，才勉强是觑山护法的对手。
她刚转身想跑，在顷刻间，夜幕划过几道闪电，徒然雷云翻滚，轰鸣声震得天地都为之晃动。
几滴雨点沥沥而下，啪地落在长烟脸颊和眉间…
觑山护法脸色霎时阴沉，低咒了一声：“怎么这么倒霉，十年无雨的燏地还能突然降雨了！”
长烟瞳孔一缩，恰好一道闪电撕裂了夜空，将她的双唇映衬成煞白。
是了…神迹怕雨，遇雨则散。
雨天会冲刷掉神迹显现过的一切痕迹，让人再也无迹可寻。
可这个闹了十几年干旱的燏地，谁也没料到，竟会有被狂风骤雨席卷的一天。
想起十三岁那年带给所有人的噩运，长烟大脑一片空白，刹那间面无血色。
下一秒，风起云涌，天地色变。
只见黑云压城城欲摧，乌泱泱的墨色恍惚间被一道冷冽剑光划破，露出皎洁的月光，仿佛被撕开幕布的一角。
长烟仰头望去…
在占了半边天的满月下，一道白色身影犹如六月飞雪，星流霆击般掠过白夜，横于天地之间。
墨黑发带缠着银发猎猎翻飞，嘴角轻狂的冷意反射在玄剑冽芒中，就这么踏着风雨望舒，破空而来。
只一刹那，闷雷贯耳，天降倾盆大雨，恰好洗刷了觑山护法被一分为二的残躯…
鲜血顺着房梁檐角、混杂着雨水滴落，银发少年手握阑夜长剑，稳稳屹立在屋檐之上。
玄银剑芒将长烟的眼睛晃得生疼，觑山一分为二的尸体肉块失了生息，如秽物般从檐角滚落，露出原本被遮挡的少年模样。
白袍与黑夜相斥又相融，持剑的手骨节分明，灰白剑穗与垂落的发带一齐随风飞扬，有傲雪凌霜之矜冷，好似雪山之巅的一轮白月，实属人间稀罕。
少年白鹭面具遮住上半张脸，灰瞳淡若薄雾，眼底那股睥睨天地间的轻蔑未散，仿佛只是随手处理了一只蝼蚁般狂妄。
高束银发猎猎而飞，在乌云与月色间拖曳长长的清辉，雨水淋湿了他的发梢，水珠一滴滴滑落至剑尖，混杂着依稀可见的猩红。
一击即杀，冷戾果伐。
他光是站在那里，就让人不敢直视。
就像…
就像神一样。
后院中传来声响，不知人群中是谁高呼了一句——
“是千臣？！”
耳边分明是风驰雨骤，可长烟却觉着天地间噤若寒蝉…
居然是千臣。
长烟从未亲眼见过这个少年杀神，可此刻的他，却比传闻中的任何一个他都要绝尘无双。
抱着白猫的力道不自觉收紧，长烟心下惊叹…
好帅。
下一秒，莫名响起一道声音，将她的心声说了出来：“哇…好帅。这就是主角光环吗？”
长烟仍在怔愣，小鸡啄米般点头，赞同道：“是很帅…嗯？什么光环？”
应完，长烟猛然回神，左看右看，明明四下无人。
不一会儿，又有个声音应答道：“主角！主角光环！”
轰隆隆——
雷云不散，大雨磅礴，夜空发出阵阵低鸣。
长烟双颊失了血色，惨白如雪，浑身被淋得透彻。
她垂下脑袋，就看见怀中那只正伸懒腰的野猫，舔了舔被淋湿的雪白爪子，张口露出尖尖的细牙说道：“就是你们世界所谓的「主人公」。”
猫…猫…猫会说话？？？
全然将屋顶上那个「华胥万千少女的梦」抛之脑后，长烟与黑脸猫大眼瞪小眼…
下一秒厉声尖叫，吓得魂飞魄散——
“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