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天际开始蒙蒙发白，一点点染上鲜红似血的朝霞。
长宁侯府内院上房，彻夜灯火通明。侯爷和他夫人，双双一夜未眠。
长宁侯看着窗棂外的朝霞，想起昨天在祠堂新供奉起来的那道明黄圣旨。
熬了一夜，他声音沙哑：“实在不行，就给皇上说，幼清自幼有婚约在身上了。”
长宁候被他夫人白了一眼。
“皇上要诏这户人家上朝对质，哪家敢。没人家认这门亲，你凭空怎么变出来？
哪家九族的人，一共觉得需要一起下地府陪老祖宗们开席聊心了，敢陪长宁侯府一起欺君罔上？九族怕是要谢谢你长宁侯大方哟。再者，幼清双亲在世时，长在京都，弟弟弟媳之前没给她定过亲，皇上这点是清楚的。双亲意外离世到现在八年，还要刨去守孝六年。”
“幼清外祖家给定的亲呢？”
梅夫人气乐了，“幼清外祖乃幽州百年书香世家，幼清父族又不是死绝了。私自给孤女定亲，这等让人戳脊梁骨的事情，连我武将出身只读过几本兵书的阿爹都做不出。”
“那可怎么办啊？偏生那杨妃无意教太子知道了当年的事，又淋了一夜的雨，自那以后身子骨一直不好。小弟跟弟媳妇走的早，就剩这一抹骨血在世，教我如何放心幼清与他成婚。我们侯府已经出了一个皇后，你我都不是图泼天富贵的人。再者小妹为他老卫家劳心劳力，呕心沥血得到什么？”
提到幼妹，长宁候更激动了。
他的小妹梅皇后，当年是有过一个女儿的，长得白净可爱。可惜了，落地不久便没了。
“昨夜你虽然将厉害关系给幼清说了，恐她心里不愿连累我们，还是决意要嫁给太子。这事，不能任由她胡来。小孩子家家，懂得什么？”
梅夫人说着，心里定下主意，眼神愈渐坚定：“阿桂，你来。”
*
抄手游廊，桂妈妈领着一行粗使婢子，各自手上端着东西，直奔目的地行色匆匆。
梅幼清梦了半宿阿爹去世前的景象，脑瓜子一直闷闷地发痛。
索性揭掉被子，细白绵软的手指探出来，掀开床帐一角起身。
“冬儿，水。”
她声音清脆不腻人，别有一番特色。
架子床外隔间立着及地青铜镜，清晰印出女子容貌。
娇俏的细眉杏目，目光清澈懵懵似呦鹿。半截细白手臂暴露空中，青丝凌乱地交缠在她身躯上。
因为没有休息好，打着呵欠眉头紧锁。眼底泛起淡淡淤青，一幅萎靡不振的模样。
就算如此，美人依旧是美人。
婢女冬儿呼吸一滞。
虽然服侍自家姑娘好几年了，眼睁睁看着她家姑娘从黄毛女娃子，长成如今这般勾人心魄。每每撞见自家主子媚不自知的姿态，还是难免被惊艳到。
梅幼清淡定坐下，看向端着茶水傻愣愣站在她床前的人，伸出手，“冬儿？”
冬儿晃过神，连忙递上茶水，“姑娘，夫人身边的桂妈妈在外间等着姑娘起身呢。”
“那快让她们进来。”
桂妈妈一行人带着洗漱物件，以及一叠衣物进屋来，有序不乱地围上梅幼清，原本较宽敞的屋子，顿时变小许多。
梅幼清没想到桂妈妈带来这么多人，瞪圆了眼。不敢动，一点不敢动。
人多力量大，很快他们便将一个凭素颜就明艳摇曳的白玉美人，硬生生折腾成，一枚仅有几分面容姣好的黑皮道姑。
梅幼清现在头顶道姑髻，身穿细布青衣道袍。当然，眼下略黑的地方，她们是绝对会暴露在外的。
尽量显露缺点，掩掩自家姑娘的天人姿色。
桂妈妈围着梅幼清走了几圈，努力睁开她那双细窄的眼，眼珠子不停滴溜溜地转。
"二姑娘很端庄得体，差不多妥了。"
说完，她不容置喙地朝身边人打了个手势。
不给梅幼清喝口水的休息功夫，这群人拢过来，架着她便往外走。
梅幼清此时，手里拿着不知谁递过来给她的道家佛尘。
……
侯府后门此时，长宁候和夫人，马车和马夫，粗使婆子等，摆放整齐得很。
梅幼清被桂妈妈等人带来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二叔父、二叔母，幼清不走，抗旨闹不好要诛九族的。”
她离京多年，接到叔父的信回京都，不仅仅是为了躲避幽州旧事，还有几分是想理明白，阿爹和阿娘当年相继离世里面是否另有内情。
那时作为嫡长子的阿爹，风华绝代出类拔萃，顺理成章在祖父离世后继承爵位。然后通过信河长公主做媒，迎娶远在幽州的阿娘。再后面，有了她，还差一点给她添个妹妹，也许会是弟弟。
长宁候看着眼前眼神清澈又老实的侄女，想起离世的哥哥，心软了半截：“道观那边伯父托人去打点了，我们避一段时间的风头，伯父便去接你回府。听话，乖啊。”
这是不走不行了阿，
幼清，
看着伯父伯母为你敢抗旨，你怎敢连累他们呢。
梅幼清低着头，眼底泛起淡淡水珠，重重点头。
“好，幼清听话。”
这话不知是应的叔父，还是阿爹。
八年前，阿爹去世前，也是这般对他说：“幼清，父亲去了，你……，今后要听叔父叔母的话，乖啊。”
迎着初初冒头的朝阳，坊内的长宁侯府渐渐被甩在梅幼清的身后。外面大街上熙熙攘攘，人们攀谈叫卖声渐渐沸腾。
马车嘎吱晃悠，突然一顿，停了。
‘砰’，似乎马车旁，路过的人提的重物落地了。
里面梅幼清刚颠簸晃动了一阵，压下心口的不舒服，对外面的马夫淡定吩咐：“换条道走。”她想了想，“去城西五马坊。”
那里有外祖给她添置的一处屋产。
不料，马车猛地起步，越跑越快，很快使出京都城门。
*
“里面的人怎么样？”
“好着呢，洒家办事，从未做砸过。这钱？”
“去吧。”
马车外明显两道不熟悉的男声交谈，令梅幼清犹如受惊的兔子。眼珠不眨，盯着马车帘子，衣袖下的手捏紧了短匕。
她的贴身婢女冬儿，与桂妈妈在同一辆马车上，这辆马车里只有她一人。
马车外的男子估摸是与贼人谈妥了，眼下外面只余他和他两三个随从朦胧身影。
他端正地作楫，似乎是个君子：“梅姑娘，你叔父将你卖给某了，还请下马车来，教某一观，某这钱花得值不值罢。”
梅幼清：……
她双眼微动，清澈的眼神更显老实了许多。掀开车帘子朴素地从马车边上翻身下去，举起手边刚在马车内顺手摸着，新鲜带上的佛珠。
主要吧，刚好搭一身相配的佛尘，被她在劫来时扔路边了。
“阿弥陀佛，施主，您找错人了，贫尼乃带发修行的出家人，道号梵川。是长宁侯府梅二姑娘，让贫尼今日一天，都坐她的马车在京都大街上转悠。”
感谢她叔父长宁候，知晓去道观不易张扬，安排的是寻常青油乌蓬马车。至于这人说的什么叔父强卖哥哥家遗孤这种话，她见得多，三岁过就一个字都不信。
什么玩意?楚卞怀疑起自己耳朵。他知道梅幼清行二，梅二姑娘自然指的是梅幼清。
问题是梅幼清是怎么知道，他今日要截他马车的？
半新不旧的衣物，头发全拢在头顶布帽里，莫非还真是个尼姑?
尼姑是长这样什的吗？
不过鼻子眼睛都那么会长，看上去灵秀精致，偏偏皮子那么黑，家里的银丝碳估摸都比这尼姑白些。
他最不喜的就是肤黑，显得他没品味。瞬间，某些想法只起了念头立马又散了。
这黑皮尼姑眼神那么清澈又老实，湿漉漉地，应该不可能骗人。
抓错了人，梁卞脑壳痛，怎么善后。
“老子宋……，在京都响当当的人物，被个杂碎骗了?”楚卞显然不想接受这个现实，便准备把损友推出来顶包。
推人顶包就要做得像，不可能做坏事还要报全名不是，那太假了。
楚卞为自己的急智沾沾自喜，挥手道：“走走走，别挡爷的道，爷要去找那个敢骗爷钱的杂碎算账。”
污眼，实在是很污眼。随后给身边随从打眼示，示意处理一下。他今日所作所为，不能外漏。
一个小丘尼，死便死了。
“阿弥陀佛，施主，贫尼见你印堂发亮，周身一股紫气旋绕不绝，近来必有好事发生。相逢即是与我佛有缘，刚好贫尼手中这串佛珠，贫尼诚心供奉佛堂刚满九个九九八十一日，想必便是佛祖精心安排施主今日得到这串佛珠，将施主这股好运再锦上添花一番。”
竟有这等好事？
也对，阿妹与太子自小一同长大。看来连佛主都知道，我妹妹必定要嫁给太子，做太子妃做皇后。
他妹妹是皇后了，他就是国舅爷，跟皇家沾亲，可不就会身绕紫气吗？
“你这串珠子多少银子，爷买了！”嘿嘿，连佛祖都帮他楚卞，看来他没事得去给他老人家上两柱香。
既然这样，不看僧面看佛面。这尼丘见钱眼开，看上去很好被收买的样子，留她一命好了。
还以为要废很多口舌的梅幼清：……
这么好骗？看上去又高又壮，手掌摊开能轻易捏断她脖子的呢。
“出家人的东西，怎能是买呢？是施主与我佛有缘，佛主教贫尼今日将佛珠赠与施主，施主给个合适的香油钱便可。毕竟，贫尼还要日日在佛主面前，为施主祈福。”
这么老实的尼丘，楚卞生怕出少了，拿了五百两银票给梅幼清。
“今日这事，你懂的吧？爷要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小心爷给你还有你们庵里所有尼姑的头盖骨都掀咯。”
“那是，那是。”
一人拿钱，一人拿佛珠，各自心口喜不自胜，压下不表露到脸上。
佛珠油润光滑，明显长期拨盘才能包漆成这般模样，遥遥能入鼻一股浓郁的檀香，真的是尼姑。
他今日做的这事不方便见人，故是一人骑马带上两个心腹随从，在这里等着租的打手给他劫来梅幼清的。骑上马走了两步，想不同转身回来。
梅幼清霎时又绷紧了头皮，手儿悄悄往怀里短匕摸去。
她望着马上的男子道：“施主，您给的香油钱蛮多了，再加您自己平日不够用怎么办？”
瞧，多么老实善良的尼姑啊，世上竟有如此好的人，她还会担心我零用钱够不够，他娘都不会这么关心他。
“呐，某身上还有两张五百两的银票，再给你一张也是能过活滴。你虽是尼姑也是弱女子，荒郊野岭，你去哪？我送你，顺道给佛主烧柱香。”
这么快又收获一张，梅幼清觉得有必要让眼前这个男子更相信他与佛缘分不浅。
但送她回道观这事大可不必谢谢辽，她自己都还不知道庵堂在哪里呢。
“施主，佛主保佑你，您定一顺百顺心想事成。但送贫尼回庵里这事，万万不可。贫尼正在修禅，需自己走路回去。”
楚卞心里急着找之前骗他钱的男子算账，又得替妹妹找到梅幼清生米做成熟饭，不好在这继续消磨时间。
“那好吧，某就谢过大师了，就此别过，下次有缘再会。”
“阿弥陀佛，施主与我佛缘分不浅，定有再会之日的。”
见人走远没有再回头的意思，梅幼清利落抖出方转换到手腕上的短匕，划掉马儿身上的缰绳，飒爽地一跃而起。
毕竟跑路要紧，对吧。
走远的某人，想想还是得把这尼姑弄远点才放心，派一个随从掉头回去解决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