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妻

    第三十三章亡妻

    他仰首望着,头顶上是雾霭蒙蒙的灰蓝色,早霞烧红了半边天,春风拂面却不觉暖意。

    拿起一张信纸,写下:

    致亡妻:

    因何要写妻呢?因在我心里,你早就嫁给我了,故我要这样写。思乔,今日我结婚,但我一点也不愿意,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真的没有办法,只愿你不要生气。

    新娘子是袁小姐,她真可怜,才十六岁,竟然要嫁给我这样的人,我这样一个死气沉沉心里还装着别人的人。

    半个月以来,家里发生了大变故,比以前任何一件事都要严重……不过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罢,命运如此,迟早的事……我爹肺里有瘤子,要去英国做手术,天价的手术。许昌瑞要我卖铺子,我不想卖,也不想卖府,这是我从小的家,怎么能说卖就卖?所以我打算卖掉骨髓,这不要命的,能换很多钱。你若是在,一定又要骂我了,所以趁着你不管我,我就这样做了。

    府里很冷清,大姐和鸿德不知去向,二姐几日前去了美国,坐轮渡去的。三姐和娘总是哭,我娘把眼睛哭坏了,上着眼药,也不能和以前似的读书看报,睁眼的时间少了,她话也就少了。思乔,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真的。我想去寻死,去找你,可肩上有担子,不允许我死,真是生不如死。这四个字我如今才体会才明白,透透彻彻的理解。

    等我死了,我就和你说说这感觉是什么样。真希望我快些死。现在写信,我又哭了,你要是还在该多好,在我耳边说你那些鼓励我的话,我也不至生不如死……给你立了衣冠冢,上面还有你给我写的祈愿条,打算下个月给你烧纸钱。想对你说的话太多了,可是光写纸上有什么用?我只想让你抱我一下,哪怕在梦里。日后叫你什么呢?亡妻太不吉利。

    思乔还是不够亲近,日后唤你乔乔。

    ☆☆☆

    之后袁瑾?来了,和他拜了堂。

    拜堂时只有吴宝翠一个人坐着。

    她偷偷瞥了他一眼,发现他整个人就像丢了魂儿的行尸走肉一般。

    整个人没有骨头似的,似乎要散架了。

    入夜,天上下起淅沥的春雨。

    最近时常下雨,基本上天天下,雨之类,似爱哭女人的眼泪,就那么照常落着,不断落,落不完,没什么新奇。

    春雨终日靡靡微微,细小如针尖儿,被春风一追赶,就变成雾埋葬在南京城的上空。

    -

    洞房花烛夜,她嫁给喜欢的人,穿着漂亮的暗纹红旗跑,戴上红纱盖头,等他来摘。

    本该喜庆,可她坐在床上却只感到冷清和一片死寂。

    床是红色,蜡烛、地毯和床帘都是红色,诡异的血红色。

    独自等了好几个钟头,坐的腿脚发麻,跟有小虫子在爬一样。

    等啊等,就这么等。

    再也受不住了,不知过了多久,她自己抬手摘下盖头,扔在床上。

    眼睛被屋子里的红光刺得一阵钝痛。

    捂住眼睛缓了片刻,才勉强缓缓睁开,扫视一圈这屋子,晦暗不明,半明半昧的,到处是缱绻的石榴红。

    鼻子里钻进一鼓腻心的浓香,深呼吸一口,是热烈的玫瑰味。檀木桌子上有合寝酒,粉色的果酒。

    酒香夹杂着花香,她心突的一跳。

    --

    他最近很喜欢听雨,因为一下雨那身上的伤口就会疼。

    经常独自坐在她以前坐过的那把交椅上听,一晃一晃,闭上眼睛。

    在雨声里大梦一场,梦里会回到从前。

    今晚也不例外,他依旧在那里睡着了,但睡得十分浅。

    雨声从缓变急,伴随着珑珑兀兀的春雷和骤现的闪电,那闪电长长一道,曲折如龙盘旋在夜空,照亮大地。

    他被这些变化惊醒了,半睁开眼睛,又继续阖上。

    半夜三更,袁瑾?再也坐不住,就来院子里寻他。

    “喂,你怎么躺这里?”

    他全身上下只有嘴微微张了张,轻声道“听雨声……”

    “外面很冷的。”想让他进去。

    “是啊……是很冷。”

    声音很小,小到她听不见。

    “回去罢!”她生气了。

    “你去睡吧,我住客房。”

    他低沉的声音混杂着雨滴声,被埋葬在这晦黒的暗夜,却清晰无比的钻进她耳朵。

    -

    袁瑾?不再劝,走到屋里自己睡了。

    她是大小姐脾气,受不了别人冷待。

    进了屋子,随手拿张黑胶唱片,放进大喇叭留声机里,不久,那圆片开始慢悠悠的转。

    掀了蜡烛吊顶灯,在床上睡去。

    睡不着,也听不进去。

    不知多久,门外有个黑影,看起来像他。

    门夸大一声响,被他一手推开。

    脚尖微微一缩,手指捏紧被角,心跳声回荡在她耳畔,两眼正正对上黑洞洞的天花板。

    不敢动。

    房间里传来他的脚步声,沉沉的,一深一浅,却不虚浮,踏在木地板上,发出窸窣的响声。

    唱片停了?房间里异常安静,只有他衣服摩擦的声音。

    她想,是衣服吗?解扣子?

    沉寂中的这点声音,格外明显,声音好像被无限放大,鼓得她耳膜来回动。

    她不敢动,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唱片又响了。

    里面的女人咿咿呀呀的,《牡丹亭》……

    【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咱花神专掌惜玉怜香,竟来保护他,要他云雨十分欢性也。】

    【单则是混阳蒸变,看他似虫儿般蠢动把风情扇。】

    什么污秽戏?她抱怨,眼睛睁条缝。

    红光,柔柔的戏,葳蕤的香,头顶一个高大又黑蒙蒙的身影……所有的一切无一不暧昧不明。

    猛地把眼睛合上,嗖的一声,拉高被子捂住眼睛,脑海里,对那戏里的想象挥之不去。

    忽的,一阵脚步声,脚边的被子不知是不是被他动了一下,脚尖露出来一点。

    光着脚,一个脚尖碰上他袖子,她心一紧,脚尖一缩,呼吸都滞顿,触感像一团火,烧得她脸通红,发烫。

    随后这雕花大床好像一轻,一压,一起,她身体跟着晃一下,窗帘子好像被掀开了,他人好像跪上来了,又好像少了床被子。

    哒——声音停了。

    死寂一片。

    在被子里听见他说,“别听这个。”

    说完,人就走了,门夸大一声被关上。

    诧异的起身,才发现他拿上被子就走了。

    未来的日子,都不见他人。

    ---

    就在他准备去砸骨卖髓的前几日,陈方正不再喝药了。

    陈方正逼着陈小玉退了去英国的机票,在床上奄奄一息道“叫……叫乔……礼……”

    陈乔礼哭着跑到陈方正床前。吴宝翠、陈小玉和袁瑾?都在。

    他已经在垂死的边缘挣扎了,要趁这时间再和儿子说几句话。

    跪在陈方正床边,紧紧握在他的手,泣不成声道“爹……爹……”

    他把耳朵凑近陈方正的嘴。

    陈方正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张开那干瘪的嘴唇,道“乔礼……不要卖骨髓……”

    “要卖的啊……给你做手术啊。”

    “我都要死了,还做什么……”

    陈乔礼不停的摇头,顾不上说话。

    “听话……不要管我……爹不想连累你。”

    他把头埋在陈方正的胳膊上放声痛哭。

    “儿子……你不要放弃……要好好活下去……你把那铺子卖给许昌瑞罢……”

    猛然抬头,声音高了些许道“爹,不能卖,那是你打拼出来的家业啊。”

    陈方正眼角流出泪,脸上青筋凸起,在脸上爬着,咳嗽了好几声,缓过气来才道“你不卖掉……他们,他们就逼着你卖……用尽手段……爹怕你受伤……怕你……一辈子陷入恩怨斗争之中。”

    陈乔礼用衣袂抹着肆意横行的眼泪,嘴唇抖得说不出话。

    屋里的人也一并哭着,吴宝翠的眼睛都快哭瞎了。

    那天晚上,他就守在陈方正的身边,一直看着他爹,泣不成声,嘴里不停地说“爹……你别丢下乔礼一个人……你走了我怎么办啊,我真的活不下去了啊,爹,咱们现在就去做手术……”

    吴宝翠和陈小玉跪在地上哭晕过去,袁瑾?叫了大夫,她们被人抬到房里。

    这屋里只剩他和爹二人。

    他一直在床边跪着,跪了不知多久,膝盖已经没有知觉,整条腿麻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

    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陈方正的呼吸声逐渐微弱,感觉到手指逐渐冰冷,变得硬邦邦……

    他用手,颤颤巍巍的在他鼻子前探了探,随后猛然一愣,腿一软就彻底坐倒在地上。

    终于,崩溃大哭出来,眼泪在脸上胡乱流,横七竖八的和千万条江河永远不会干涸一样……

    哭声伴随着渐渐明亮的天也慢慢微弱……

    淡白的,微蓝的天,天上有月和阳,还嵌了几颗疏疏的白星。

    远处楼房和远山树木皆还包裹在晓雾里,大有睡犹未醒的样子。

    矗立在大雾里的柱子灯,灯光惨白,和丧着脸儿的孩子似的。

    埋葬了陈方正,为他办了葬礼后,就按着他的遗嘱,把方正药铺都卖给了许昌瑞。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熬着过,没有盼头也没有希望。

    如今的陈府败落不堪,那些陈方正以前生意场上的朋友都极现实,像个墙头草,都纷纷倒向许昌瑞那边。

    时间又过了大半年,陈小玉要带吴宝翠去美国找陈洛伊,陈乔礼坚决不去,他要留在故土,守着这个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

    一家人就这样分崩离析,在各地生活。

    ---

    陈府只剩袁瑾?和陈乔礼两个人,可他却经常躲着她,二人时常好几个月不说一句话。

    见面了就提离婚的事,都说这是夫妻间聚少离多的原因,可他们就没有聚过,何来少一说?

    袁瑾?经常哭,也常常自嘲结婚快两年,连他正眼都没见过,连手都没碰过。

    这场让她自信满满的赌局她最终还是输了,输得一塌糊涂,输得十分彻底。

    这一年里,他在巨大的悲痛中挣扎。

    还总喜欢做出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伤害和虐待自己的事来,这听雨就是一例,或是常常不吃饭,饿晕过去醒来才肯吃,又或是拿小刀割手……等等之类。

    一段日子下来,他整个人瘦得不成样子,精神状态也每况愈下,袁瑾?以为他疯了。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

    最近又是成日成日的昏昏欲睡,请了大夫来看,说是心病,医学上有个词是——抑郁症。

    趁着他神志还清醒时,袁瑾?让他写了和离书,她在书尾工工整整的写下自己名字。

    “好了,我后日就要和我爹去美国了,他退休在那里养老,我在那里读书。”她说道。

    他没有说话,和哑巴似的,不过她已经习惯了。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府里就剩你一个了,不能就这样下去吧。”

    他托腮,嘘声道“等死……”

    “陈乔礼,你才二十一岁,就要等死了?”

    “不然呢?”

    “那你现在写信告诉你那个张思乔,你要死了,你看看她在天上会好受吗?”

    他的眼泪早已流干,悲痛的表情早已做完,到现在已是个面无表情,不知悲欢的人。

    “你说她么……嗳……不知道。”

    袁瑾?彻底没脾气,索性把桌上的茶杯往下狠狠一砸,喊道“你就不是我认识的陈乔礼!你到底是谁啊!”

    他对此毫无反应,只淡淡一句,“我累了,要睡觉,你拿东西走吧。”

    她咽了口唾沫,憋住眼睛里的泪,拿起和离书和行李冲向门外,把门砰的一甩,走出府去。

    ---

    陈乔礼依旧每日喝药,很多种药,成了个药罐子,每日光是吃药就吃饱了。

    天上又打起雷,雷声轰轰隆隆,震得地还颤几下,打一下便有好几声回声,飘荡在南京城上空,久久会散不去……

    雷过后又是梅雨,把树木花草都打湿。

    他又坐在檐下,看着那雨从斜斜的屋顶上落下,顺着瓦片滴在青砖上,一滴又一滴,不急不缓,不偏不倚。

    拿出一张信纸,又写下……

    致乔乔:

    乔乔,南京城又下雨了,你往下看,能看见我么?就坐在檐下,一直抬头看天的那位。

    医生说我得了抑郁症,给我开了好多药,定时还要去医院检查……真麻烦,那么多药,吃不过来的。

    而且根本一点用都没有,我还是昏昏沉沉,清醒的时候很少,有时感觉这身体不是我的,不听我使唤,像被别人操控了一样,真的很难受。

    东三省马上就沦陷了……

    北平和上海那样的大城市也越来越乱,听说那飞机上抛下的炸弹每天定时定点儿的炸。

    有时候七八架,有时候二十几架。

    人们早已习惯了在防空洞躲避的生活……嗳,我看南京也离这不远了,你早早离开或许对你也是一种保护罢。

    民国二十三年

    四月三日

    陈乔礼

    思乔:

    今日见了日本公使,他要和我合作。

    他说“和我们合作,方正药铺就有救。”

    他还说,要我当中国的第一批资本家,他们出钱投资,让我过回以前养尊处优的日子,当回陈小爷。和他们合作,永远不用担心安危,有花不完的钱。

    屋子里一群持刀握枪的日本兵,站着。

    我扫了眼,他们离我很近。

    我说,你们休想,就算我饿死,也不会当卖国贼,不会给日本人做事。

    我说,我是中国人,你们是倭寇。

    他们把我从府里赶走,逼我把府卖了。

    走时,他们威胁我,让我不要出现在他们眼前,骂了很多难听话。

    很可笑,对吗?

    我不怕。身外之物罢了。

    致乔乔:

    乔乔,好久没有给你写信了,我的病快好了。

    前几日刚卖了府宅,在协和医院的中医科工作,就在医院的宿舍里住,人家嫌我年轻没有经验,让我先实习着。

    实习时间长且很累,每日顾不上吃饭睡觉,这封信还是我偷偷跑出来写的。

    一个人在外面很艰难,不过也还好,我总得坚强些。

    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前几日是我的生日,不过没人知道。

    去了你的衣冠冢和爹的坟前,就当是和家人团聚。

    联系不上娘和姐姐,这些年她们只来过一封信,信上说她们没有找到二姐和姐夫,打算回来,让我等她们。

    可等不上……嗳,美国,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他们一向看不起中国人,她们恐怕凶多吉少了,再也回不来……

    不过,我也不哭了,你莫嫌我冷血。

    只因我早已习惯了生离死别,看淡了这世间的动荡起落,把一切都看得淡些,我自己也好受。

    嗳……不说了。

    民国二十四年

    八月二十五日

    陈乔礼

    思乔:

    你最近时常到我梦里来。

    在梦里,咱们还像以前那样。每日腻在一起,唱戏,打闹,吃好吃的。

    我也还像以前那样,十几岁,爱胡闹爱任性,喜欢和爹娘斗嘴。想来那时也幼稚,不过谁小时候不是那样呢?

    昨天遇到了大平,他说我整个人都变了,他差点认不出我来。有那么大变化吗?反正我自己是无法察觉的。

    终于不用实习了,在办公室里坐诊,可还是在宿舍住着。

    严生问我为什么不出去住,我说早就习惯这里了,出去了反倒睡不好,他打趣说我这人专爱吃苦。

    坐诊的时候,我就把自己的脸捂得严严实实,不知为何,就是不想让陌生人看到我。

    今年二十四岁了,到了老大不小该结婚的时候,医院里的人讨论过我的婚事。

    有不少女孩子,有的十八岁,有的十九岁,都一副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就是那种你会吃醋的眼神。

    不过我都推辞了。

    一来,我早已习惯一个人的日子,孤单成了常态。

    二来,那些女孩子比我小太多,十八十九,花一样的年纪,可别把大好的青春年华浪费在我身上。

    想起我十九岁那会儿,既天真又有些傻乎乎的,嗳呦,想来就好笑。

    我因该,在六月份去乌镇的一家诊所给那里的新大夫培训,大多同事们都嫌远,久久拖着不报名,我倒是第一个报的。

    我无亲无故无牵挂,去了当是度假。

    坐船去罢,我对火车有很强烈的抵触情绪。

    这信有些冗长,我的话也是零零碎碎,不知你能不能耐心看完。

    民国二十五年

    三月六日

    陈乔礼

    【上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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