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事故
吴宝翠推着陈方正哭着进屋。
他的脸烧得通红,嘴唇干白,闭着眼眸,一动不动得躺着。
吴宝翠坐在床边拿起湿热的毛巾,刚要往他额头上放,就见他眉峰紧锁,好像在做梦。
他在梦里会梦见什么呢?谁也不知道,应该是个噩梦罢,不然他怎么会哭呢?
眼泪从眼角缓缓滑落,留到干涩的唇瓣上,倒将那嘴唇变得湿润些许。
陈小玉拿着昨夜陈乔礼给的那些书信账本和地契,总算知道她弟弟竟然要和张小姐私奔,但至于为什么没有走成,还一个人晕倒在夫子庙她就不曾知道了。
吴宝翠见儿子不醒,又哭了。
一群护士又被请过来,给他拿酒精降温,又量了体温。
其中,穿大褂的医生对屋里三个人皱眉说:“物理降温还是不行,体温下不来,他已经从早上七点多高烧到晚上了,再不退有生命危险,必须要打针,退下来再输液。”
一群人应和着上前,陈方正问道“输液?怕是对身体不好罢,我给他开方子喝中药。”
“都可以,就是中药治病慢些。”
随后,又给他打了个退烧针,直到半夜才降到三十七度左右。
☆☆☆
陈小玉怕爹娘熬不住,就让他们回屋休息,独自在屋子里看住陈乔礼。
屋里灯都关了,只有月色撒进来。
外面还下着雪,雪花被冷风吹得七零八落。
他终于醒过来,艰难的半睁开眼睛,眼前模糊一片。随即喉间一颤,嗓音沙哑的张开龟裂的嘴唇:“在哪儿啊……”
陈小玉本在迷糊,一听有动静就赶忙坐到床边,又打开台灯,“乔礼,你终于醒了,可算醒了。”
眼前稍微亮了一些,只是微弱的光线也分外刺眼,他又紧紧阖上眼眸。
霎时间,耳朵嗡嗡作响,只能听见是个女人声音。
他一惊,以为是她来了,便猛地睁眼,转头一看,才发现不是她。
长叹息一声,又阖上眼。
陈小玉看出来他的悲痛,便对私奔一事只字不提,只道:“乔礼,过去的就过去了,你还小,后头日子还长呢,人总得向前看。”
他又流出一行泪,有些泪水还积在眼角。
陈小玉从没有见过他这样,心急如焚的大声道:“你能不能听我一句劝,啊,你知道爹娘有多心疼吗?有多着急吗?你能不能别任性,什么时候也替我们考虑考虑。”
话说完了许久,他方才睁开眼睛,面无表情的望着天花板。
语气平淡到毫无音调和波澜,沙沙道:“那日也同今日无大差别……那日下着大雨,她跑出去买了一堆祈愿签进我屋子里,当时,我还没醒呢。她就靠在我床边坐,一直摇那个筒,后来我醒了,她也让我摇……结果全是好签。是她专哄我高兴的……我知道……她还怕我留疤。”
声音越来越弱,几乎没有气息,只剩一张嘴在动。
陈小玉看他这半死不活的样子实在揪心。
“姐……雪还下么?”
“下,一直下。”她有些忍不住哽咽。
“冷吗……”
“冷啊……当然冷了。”
“她怕我冻,把防寒保暖的物件儿都给我了。”
望着窗外那纷飞的白雪,过了良久,才缓缓道:“火车上是很冷的。”
“什么火车不火车的,你真是烧糊涂了。”
他又说:“姐,我没事了,你休息罢。”
陈小玉又不放心的叮嘱了几句,这才回去。
一个人无力的躺着,努力不想她,可越是抑制,就越无法抑制,那思绪像穷追不舍的驯兽,无法摆脱。
☆
“我要学习,认你做老师。”
那晚她抱了本书就进他屋子说道。
“咱们为什么要躲在一起啊?”
那时他们正躲在帘子后面,当时还是夏天,两个人挤在一闷热的很。
“陈乔礼你可不能乱来。”
有层纱帘子罩住他们,他一下就大胆起来,看着她靠在墙上,脸被热得通红,头脑一热就把她抱在怀里,又吻上去。
“乔礼,有我在呢,我会一直陪着你。”
从许昌瑞的店里走出来,他知道真相后受了很大的打击。
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她就冷不丁的来了这么一句,足矣让他心安。
听着风的呼呼声,还有窗棂纸咕哒咕哒声,心一下很平静,不知什么时候,一阵困意悠悠席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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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袁瑾?听说今天清晨有人发现地上年龄不大的男人在夫子庙的祈愿树下躺着一动不动,脸红热得跟喝了一坛子酒似的,手却冻得冰凉,仔细一看便有人认出这是陈小爷,众人纷纷把他给抬到府里去。
她坐在沙发上,放下报纸。
那报纸上还有记者趁机拍下的照片。
但南京时报的头版不是陈小爷,是一则事故报导。
写的是今早南京南站六点钟,从南京南到北平西的Z093首发车,由于司机疲劳驾驶,在转弯时导致火车脱轨。
两列火车相撞,车厢着火烧为灰烬,无一人生还。
佣人端来一托盘的早餐,上面有一杯牛奶和一杯咖啡,还有一截法棍。
“拿回去吧,我不想吃了。”
袁德顺走进餐厅,问:“怎么不吃了?吃腻了?”
“爸,那陈小爷是怎么回事儿?他得罪什么人了?得罪哪家了?”
“谁知道怎么回事儿?咱们可犯不上管他们家。”
“为什么?”
“他们家得罪不少人,尤其是日本人,你爸我只想安安稳稳干到退休,不想没事儿找事儿。”
“真是胆小如鼠的胆小鬼。”她撅起嘴来,一脸的不满。
“唉唉唉,你这丫头片子,真是惯的愈发不像话了。”
袁瑾?两手一抱,蹙眉说:“爸,你怎么那么冷血啊,你看那报纸上,那相片儿,他就在那硬邦邦的地上躺着,多可怜。”
袁德顺说:“嘶……我说你自从那日参加婚礼以后,怎么老是陈小爷陈小爷的?”
她一怔,胡乱解释,“没有啊,我这不是今日早上才看见的吗?就觉得他可怜,顺口提一嘴罢了,有什么好问的……”
袁德顺正拿起茶喝着,她突然喊:“咱们去看看他!”
袁德顺一下就给呛住了,咳嗽了好几声。
皱纹堆里的小三角眼睛忽然瞪圆了,一面喘着大气一面问:“你疯了?我与那陈方正有过节。”
“你和陈叔有过节跟咱们看陈乔礼有什么关系啊!再说了,你和陈叔不是一向客客气气的吗?咱们还参加了婚礼呢!”
袁德顺不语,继续喝茶。
他也不想和女儿解释这复杂的人际关系,大人的心思太驳杂,不像孩子那样浮于表面。
利益场上的纠纷太多,有时表面笑呵呵的,实际上背后藏一把刀。可女儿才十六岁,又涉世未深,心思单纯,哪懂这些个利害?看到只不过是表象罢了。
袁瑾?不想看她爸打哑迷,便愤愤道:“你看,我说的没错吧,你都没法子反驳我!”
她又吃了口面包,两个腮帮子鼓鼓的嚼,含混说,“你不去我去,我一个人去总行吧……”
“你去干什么?一个没出嫁的小姑娘去别的府里看陌生男人,别人要说闲话的。”
“不陌生啊爹!”
“你少诓我,你就没见过他。”
“我见过,那日在婚礼上见过。”
袁德顺好像看出来女儿的小心思,但他坚决不想让她和陈家有瓜葛。
现在的陈家远不如以前,早已破败不堪,还被人处处针对。
“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
她瞪了袁德顺一眼,气冲冲的跑出餐厅。
跑到府门口,便大声道:“阿伟!车!”
阿伟跑来问:“小姐去哪儿?和老爷说了吗?”
“我去哪儿还要跟他报备?车!开出来!”
阿伟不敢再问,只好灰溜溜的开车。
车来了,她没好气的把门打开时,袁德顺才气喘吁吁的追过来大喊:“去哪儿?”
袁瑾?只当她爸不存在,麻利的坐上后又狠狠把门一关,把手一抱,冷声:“开车。”
车出了府,她又说:“阿伟,去陈府。”
“是,大小姐。”
留下袁德顺一个人呆愣愣的立着,嘴里骂道:“臭小子,勾引我女儿……”
骂后,又打了个喷嚏才肯回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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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又多了不少日本军车和军队走正步,人们不敢多出来晃悠,能在家老实呆着,就坚决不出来。
车开到街上,看见一家卖水果的。
她下令停车,下车问:“老板,要送人怎么选水果?”
“送什么人啊?”
“陈府的一个病人。”
那摊贩便应和,便从架子上拿了个大果篮递给她,道“小姐,就这个。”
她看了两眼,付过钱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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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方正给他开了十几服药,让人捣碎了又煎好,府里一股刺鼻又让人反胃的中药味儿。
陈乔礼房里的小炉子上架了只小砂锅,药在里面咕嘟咕嘟响。
袁瑾?一进府,就被这扑面而来的中药味呛的咳嗽了几下,差点反胃把早饭吐出来。
陈小玉来了,有些诧异的道:“这位小姐是?”
她捏着鼻子,声音尖尖的说:“我是袁瑾?,来看你们少爷的。”她以为陈小玉是府里的丫头。
“啊呀,袁小姐,这么大了。”
“你认识我?”
“我是乔礼三姐,见过你小时候。”说着,陈小玉挎起她的胳膊带她进府深处。
袁瑾?边走边想,原来她不是丫鬟,刚才确实失礼了。
陈小玉又道:“怎么就你一个?你爹呢?”
“他不想来,本来还拦着我不准我来,我不听他话,一个人跑来了。”
陈小玉愣了片刻,在这随口的话里听出端倪,心想这姑娘实在,什么都敢说。
她不知道陈小玉在想什么,胡乱解释:“我来看小爷,没别的意思,你别误会。”
“嗳呀,哪敢误会,他就在三进院厢房里呢,你自己进去罢,你去陪陪他。”
陈小玉在给这二人制造独处的机会,若是日后她弟弟又喜欢上袁家小姐,也不必再受这相思罪,想来也痛苦。
陪陪?袁瑾?听着心里泛起一阵波澜。
突的,脑海里闪过那双明媚的眼睛,像秋天的和煦暖阳,像春天温润的秦淮。胸口没由来的突突两下,莫名心慌,不即她快速眨几下眼,掩饰什么东西。
再掩饰她这表情也尽收陈小玉眼底。
陈小玉笑,不语。
“就我一个?”她指着自己的鼻子。
袁瑾?心里腹诽,得了便宜还卖乖。
“对啊,我还要忙铺子里的事儿呢。”
袁瑾?憋着笑点头,道了别就拿果篮,又提起裙摆进屋。
屋里十分安静,只有煎药的声音。
陈乔礼病孽孽儿的平躺在床上,盖着棉被子昏昏沉沉睡去。
她见了大为吃惊,这与那日的他全然不同,好像换了个人,到底哪里不同?
他整个人瘦了几圈,面色苍白,眼下的黑眼圈都出来了,而且无精打采又死气沉沉,给人种心如死灰的感觉。
她穿着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嗒嗒响,把他吵醒了。
陈乔礼浑浑噩噩的睁开眼睛,撑着床坐起身,呼吸声还沉重。视线逐渐清晰,只见地上有双皮鞋。看见袁瑾?,嗓音沙哑问道:“你是谁啊?”
她有点不自在的拽了拽衣角,小声说:“袁瑾?。”
看了眼砂锅,不即把视线转向她,“想起来了,在婚礼上见过一眼。”声音依旧冷冷的,面上显不出半分情绪。
她粲然笑了,又眉头一皱,捏着鼻子嚷嚷一声:“真难闻,我闻着直泛恶心。”
陈乔礼也没理会,只是问:“你怎么来了?是有什么事儿找我?”
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呆呆站好,捂上鼻子盯着药看。
看她蹙眉,有点讨厌这一副娇滴滴的样子,他眼神里不□□露出反感,“袁小姐闻不惯就出去罢。”
袁瑾?赶紧把手拿下来,“我在报纸上看见你的照片儿了,觉得你可怜就来看你。”
“我还上报了?哪份报?”
“今日的南京时报,你一定没顾上看。”
说着,她把那果篮子上塞的一份报纸抽出来给到他手上,道:“你看,多可怜。”
抬眸看了眼她,她睫羽低垂,蹙眉撇嘴,好像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手里半拿着报纸似乎在施舍给自己,看自己笑话。
可怜?他嗔笑一声,“袁小姐不必因为可怜我,世上比我可怜人多了去了。”
她被他怼得哑口无言,只得无奈的坐在一旁椅子上安静一会儿。
陈乔礼刚一翻开报纸就被那头版吸引住——Z093,六点,脱轨,着火,无一人生还……
只几个字就让他心惊胆战,背脊发凉。
想着,她也是早上六点的火车,也在南京南站……
可不知道是不是这班车,万一是呢?万一不是呢?她不会死的!
他先是愣住,一动不动,就和定在原地一般,转而身体剧烈一震,把报纸揉成皱巴巴一团扔在地上,神色空茫茫的垂眸,双手忍不住抖起来。
良久,才费力的站起身,向袁瑾?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喉结一艰难滚,“麻烦袁小姐,命人去车站月台问问,那,那班车上的,人,人都有谁。”
袁被他吓得不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精神不正常。
她后退几步道:“好……你,等着。”说罢,就和逃似的快步走出屋里。
她寻了几个听差,让他们去问,还嘱咐把那买了票的名单抄一遍。
陈乔礼呆若木鸡的坐在床上等,分秒都是煎熬,这等待的结果到底是什么?
一切只能看命运的安排造化了。
秒针每轻快的走一步,他的心就沉痛一分,思绪就崩溃一点,直到秒钟一步又一步的走,转过一圈又一圈。
再也忍受不了,心彻彻底底的碎成一堆,思绪全部混乱不堪。等了半个小时,就像过了半辈子一样漫长。
袁瑾?拿着那名单进屋递到他面前。
他红着眼睛慢慢抬头。不敢接过这份生死状,这老天爷的审判单。
可终究要看的,她怎么可能会死呢?那天晚上还好好的,活生生的站在他身前。
抱有一线希望和侥幸,一把夺走那名单,心惊肉跳的,一字一字的看。
每看一个名字都是一场赌局,手越来越凉,逐渐冰冷,像那天和她见面时一样……
盯住一串串名字,他心中暗暗祈祷,不要有她,千万不要。
每看一个字,过好久才敢看下一个。在不知第几行第几列,他看到了——张思乔。
不可置信的看着这熟悉的三个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死劲揉了揉,又放近看。
一直盯着看,眼神死死扒住那三个字,好像永远不会放开。
怎么可能?怎么会呢?
他嘴唇微微颤抖,“不可能,肯定不可能,你看!你看!这三个字是什么!”
话到最后,他几乎对着那张纸喊出来。
袁瑾?走进,看他指的那名字,小声呢喃:“张思乔。”
“你也看错了!”他对她大喊。
袁瑾?吓得战栗片刻,又看他走到院子里随便拦下一个人问,那人也说:“少爷,是张思乔。”
又把那纸举过头顶,对着微弱的太阳看那三个字。
这下看清楚了,看得太清楚。
那些人没有读错,就是思乔,就是她……
陡然很平静,极淡然,把那纸一团,扔在一边儿。
此刻他的面色惨白如纸,眸底全然没了光彩,慢慢闭上眼,那纸上的三个字就在脑海里打转,挥之不去的转着。
那苍白干涩的嘴唇慢慢抿起,眉峰骤然紧蹙,身体好像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晶莹的泪珠毫不留情的,在那显得十分脆弱的脸上肆意践踏,泪珠滑到嘴里,味道像咸盐水一样。
慢慢的哭出声来,那哽咽抽泣的声音凄然回荡在院子里,像呕哑嘲哳的劣曲……
单薄的长袍在风中勾勒出颀长的身形。
想走回屋子,可却腿一软猛地摔在地上,这一摔,他索性开始鬼哭神嚎,缩成一团在冰冷的地上,哭得剧烈,让整个身体都跟着一起颤抖……
府里人和袁瑾?都来扶他,可他只顾哭,顾不得起。
那群力气大的听差就硬生生把他拉走,又顺手把那写着她名字的纸扔在筒里,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他只觉身体一悬,不受控制的被架着走。
倏然回头找那纸,发现已经不在了。
颓然间,他像个失控的孩子一样伸着手哭喊,“张!思!乔!张!思!乔!”
扯着嗓子,一个字一个字的喊,每个字都喊得十分久,嗓音沙沙的,不似往日一般澄澈明朗。
眼看就要进屋了,他也没力气挣脱那群人,只能继续喊:“张思乔!张思乔!”
眼泪横流,流得哪里都是。
这一喊,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到了屋里,又和散架似的躺在地上,默默喘着气,也不哭也不闹,很安静也很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