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谁叫她过来的?当然是宋玉光自己。

    即便她会错了意,如今也已进了岁寒居,他休想轻易赶人。

    “若非世子爷授意,凤笙岂敢叨扰?”戚凤箫嗓音柔柔,听起来乖顺又卑微。

    可她身姿笔直挺秀,神情不愧不怍,并无丝毫卑微之气,却是宋玉光瞧不见的。

    说话间,她细细端凝宋玉光神色。

    可惜他城府深,她瞧不出什么情绪。

    倒是发现他身上的深青衣袍,与他气度相得益彰,周身萦着雪点松涛的清泠。

    风炉上轻声咕嘟的陶罐边缘,热气逸散,氤氲了他遮目的青绸。

    砌玉堆琼的俊颜,似水墨晕染,俊美得不似真人。

    戚凤箫默默欣赏,暗自在心中拿他与宋玉聪相较,先前的想法竟被眼前的他撼动。

    世子的样貌并不逊于宋玉聪,两人分明是各有千秋,不分伯仲。

    忠勇侯府不愧是御赐的宅邸,风水好,养人。

    “我授意?”宋玉光身姿微微后倾,虚虚倚靠椅背,姿态松弛,语气透着几分兴味,“我何时说过叫你住进岁寒居?”

    戚凤箫早已想好应对说辞,并不怕他质问。

    他语气不似昨夜那般拒人千里,戚凤箫语气也莫名松快:“世子爷本不需要告知我行踪,却在临走前特意交代一句,说你要先回岁寒居。”

    戚凤箫顿了顿,越发觉着自己的意会没错:“不正是告诉凤笙随后过来么?”

    任她心内如何理直气壮,语气却低柔绵软,故意透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胆怯与委屈。

    仿佛被宋玉光的质问吓着。

    又像是不明白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宋玉光这般故意诓骗、戏耍她一个弱女子。

    戚凤箫幼时也曾争强好胜,甚至与管事家的儿子打架。

    打赢了,却也吃了不小的苦头。

    那时起,余嬷嬷便告诉她,若不能做到一击必胜,有能耐善后,学会示弱也是一种本事。

    渐渐长大,越来越体会到余嬷嬷的苦心,她示弱的本事也炉火纯青。

    话音刚落,戚凤箫果然见宋玉光那淡漠的神情,起了一丝变化。

    他薄唇微弯,没再执着于她是对是错,却也没明言如何安排她的去留。

    正当戚凤箫心中打鼓,不知该不该告退时,便听见他淡淡唤:“过来,替我烹茶。”

    宋玉光开口时,已少了些冷冽,难得和风细雨。

    眼前的女子柔弱又乖顺,晨起时他不小心踢到的矮凳,当真是她刻意摆放的么?

    不知怎的,宋玉光忽而对先前的判断起了疑,恐怕再借她十个八个胆子,她也不敢。

    料想是她自己被绊到后,顺手挪开,无意为之。

    先前以为她是记仇的性子,倒是冤枉她了。

    不过,这位戚小姐虽娇气、柔弱了些,倒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至少能听懂他九曲十八弯的心思,比日常随侍的长风还强些。

    他兀自思忖,却不见戚凤箫清灵灵的眼蓦地睁圆了些。

    平日里,戚凤箫也饮过茶,和寻常百姓一样,拈些茶叶尖到杯中,滚水烫开便成。

    烹茶却是没试过。

    她目光快速扫过桌案上的各式茶具,并未看到她熟悉的茶叶尖。

    身为广安伯府嫡女,她是不是不能说不会烹茶?

    迟疑间,戚凤箫进退维谷,额角已急出细细汗意。

    瞥见风炉上的水烧沸,腾腾冒着热气,她登时如蒙大赦。

    “我,我先倒水。”她心虚不已。

    同时,听见水沸腾顶动壶盖的声响,宋玉光微微拧眉,催促:“加茶粉。”

    两人齐齐开口。

    宋玉光听到戚凤箫的话,陷入沉默。

    而戚凤箫稍加思索,便反应过来,宋玉光的意思是无需取下陶罐,直接往里加茶粉。

    哦,烹茶是要加茶粉。

    戚凤箫目光重新落回桌案上,勉强辨认出哪一样是他所说的茶粉,眼前一亮。

    “是,世子爷。”戚凤箫应声。

    桌案宽,茶粉放在宋玉光面前,戚凤箫绕过桌案右边,行至他身侧。

    隔着冰凉的湿帕,小心打开盖子,腾腾热气将她指背熏得泛红。

    戚凤箫顾不上细想,动作麻利将研磨好的茶粉一股脑儿往里倒。

    险些烫着手,戚凤箫猛地把盖子丢回去。

    哐一声脆响,听得宋玉光下意识做出眯眼的动作。

    眼睫轻蹭过青绸内侧,他再度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喝茶的心思莫名淡了。

    虽看不见戚凤箫的动作,可一系列的反应的动静,足以让宋玉光看出,烹茶一道,她委实是个笨拙的新手。

    接下来宋玉光默然不语,没再提点或是催促。

    他不再期待茶汤的口感,只细细听,细细辨认她的动作。

    听到她偶尔弄出的动静,想象着她柔柔弱弱却倔强强撑,手忙脚乱的画面,宋玉光对广安伯府难得心生好奇。

    片刻后,茶烹好了。

    宋玉光浅饮一口,忍着喉间强烈的抗拒,用上所有涵养,生生咽下。

    他面色凝重,沉默良久。

    可惜了今晨送来的甘泉水,可惜了他亲手研的阳羡茶。

    纵然可惜,宋玉光也提不起勇气饮第二口。

    他看似平静地放下敛口白玉杯,指节却微微泛白。

    听到那些不和谐的动静,他便该知道不该抱有一丝一毫的幻想,不该因她那把嗓音心生恻隐。

    好一个广安伯府嫡女!

    他方才是如何鬼迷心窍,竟觉她有可取之处的?

    任他如何掩饰,不再喝第二口的事实总骗不了人。

    “不好喝么?”戚凤箫双手交缠,心虚不已,双颊微微发烫。

    她表现得这样拙劣,会不会被世子察觉,她不是真正的伯府嫡女?

    若被拆穿,她当如何?

    戚凤箫脑子转得飞快,权衡利弊之后,又镇定下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嫡母敢让她替嫁入府,便应当做好她可能露馅的准备。

    若真被世子看穿,她只管把事情往广安伯夫妇身上推便是,侯府怪罪也怪不到她头上。

    宋玉光欲颔首,却因她柔柔的语气而噎住。

    她那把嗓音,莫说指责她,便是他语气稍稍重些,都像在欺负人。

    若违心哄她说好喝,宋玉光自问也不是那怜香惜玉之人。

    宋玉光暗暗叹了口气,吩咐她收拾茶水、熄灭风炉。

    湖风吹入庭院,携来杳远甜馥的木樨香。

    戚凤箫正稍稍躬身,拿帕子擦拭溅洒在他手边的茶水,闻到那淡淡的熟悉的香气,倏而忆起,她在小院里采桂花,答应要为余嬷嬷做桂花酒酿圆子。

    她动作顿住,朝院门处望去,神情微微恍惚。

    秋风拂动她遮面的纱巾,轻轻蹭在宋玉光颊边。

    “戚小姐。”一声轻唤,拉回戚凤箫的神思。

    她重新打起精神应对,才发现与世子的距离有些近了。

    戚凤箫腰肢稍稍使力,欲站直身形,退开些许,余光却瞥见他修长的指骨触碰到她随风摇曳的面纱。

    男人的长指轻攥她面纱,限制住她的动作。

    戚凤箫不明所以,顺手撑在桌缘,稳住身形。

    澹澹香风拂面,面纱激起涟漪,她听见宋玉光问:“听说你这面纱是为我而戴,还在佛前祈求,直到我双眼复明的一日才摘下?”

    闻言,戚凤箫愣住。

    听哪个大嘴巴说的?不是说世子爷喜欢静养么,这等小事也值当拿来禀报?

    “世子爷消息真灵通。”戚凤箫挤出一丝勉强的笑,违心夸赞。

    她到底定力不够,骗旁人时,顺嘴就说了,在正主面前却莫名心虚。

    不知岁寒居供的有没有神佛菩萨,若是有,一定要原谅她年纪小,千万别把她的话当真。

    “你就不怕一辈子摘不下面纱?”宋玉光语气狐疑。

    自听到禀报,直到方才,他都不曾相信,她会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可那柔软的面纱,此刻真真切切被他攥于指腹间。

    她的做法,在整个京城的贵女中,也可以说前无古人。

    若非心诚,宋玉光想不出她有什么理由终日戴着面纱。

    一辈子戴面纱?这样的福报她可受不起,还是留给回来后的戚凤笙好了。

    “不许世子爷这般咒自己!”戚凤箫仓惶伸手捂住他唇瓣,仿佛被他的话惊着。

    女子嗓音柔柔,情真意切,像是担心他一语成谶,几欲落泪。

    女子柔软指腹覆上他唇瓣的一瞬,宋玉光脑中骤然出现庭院中的画面。

    高大的青檀树枝叶摇动,微微仰面的男子面白如雪,青绸系带随风拂动,女子白皙纤丽的手微微隆起,覆盖住他唇瓣。

    她的手不大,甚至未能遮住他下颌。

    他温热的气息拂在她指骨侧,几息之间,那冰肌玉骨便漫染淡淡绯色,娇美脆弱,像极了她的嗓音。

    而她腕间,戴着母亲最珍爱的羊脂玉镯,女子皓腕凝霜雪,倒是配得起那玉。

    戚凤箫只顾着把戏演得真些,让他相信她那番骗人的鬼话,她在岁寒居的日子会好过些。

    可触碰到他,指腹被他唇畔细细修饬过的青须扎得微疼,戚凤箫才蓦然忆起,他不喜旁人近身。

    这样的触碰,怕是要惹恼他。

    戚凤箫连忙收回手,退开两步。

    “凤笙一时情急,失了分寸,还请世子爷见谅,莫要赶凤笙走。”戚凤箫的嗓音似浸了一脉江南烟雨。

    昨夜她说的话是真的?她当真想留下,陪伴他,直到他复明的一日?

    宋玉光几乎要信了她的诚心。

    却陡然忆起,来岁寒居的小船里,长风无意中提及的疑惑。

    昨日,喜轿到了侯府外,玉聪射出三支羽箭,她却迟迟不肯下轿,几乎是被陪嫁嬷嬷拖出来的。

    “昨日侯府门前,你分明不肯下轿,怎的嫁入府中,又一副对我情深义重的模样?”宋玉光牵牵唇角,身姿微倾,“戚小姐前后矛盾之举,是何缘由?是你亲口告诉我,还是等我差人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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