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破晓，朦胧的圆月与赤黄的金乌分天各一边。西戎军营里，火头军生火支了大锅，淡淡的风刮过，夹杂着腥臭的铁锈味。
阿古斯抬脚踢了踢地下的尸体，示意身边跟着的兵卒将人抬走：“抓紧时间，我只给你们一个时辰。”
乌日达将碗里的羊肉汤一口气喝完，说：“力格图留下驻守，阿古斯，你随我去。”
正在喝肉汤的力格图听见立马不乐意了：“凭什么！要留也是他留，带兵打仗我比你们久，更比你们有经验！”
乌日达把碗搁下，起身整理身上的盔甲：“照你这么说，为何你带兵那么多年，未曾一次攻下雍州？”
力格图恼了，将碗狠狠砸向乌日达的脚下，瞬间七零八碎。从前他才是主将，而乌日达不过就是个小小的兵卒。因为在一次作战中侥幸取得了胜利，得到了王后的宠爱才会被封为主将，这无疑是在打他的脸！可乌日达确实比他有能力，所以他忍了，他不是不讲道理，空有蛮力的人，只是乌日达一直都不将他放在眼里，甚至羞辱他！
“乌日达，攻下雍州不是你一个人的功劳！你最好好好跟我说话，尽管你现在是主将，可我是西戎最勇猛的战士，在军营里时间最久的！”
乌日达的眼神瞬间凶狠起来，脚边的桌子猛地踹向力格图：“你若不服，大可出去打一架，也好让我看看你的实力！”
“行了！”阿古斯赶紧出来制止道：“大战之前怎可内讧，无论谁领兵，只要能打赢，都是最勇猛的战士。”
话音刚落，外头忽然引起一阵骚动，这时候，鼓声骤然响起，随着望哨楼的一声嘶吼：“敌袭——！”
三人都没反应过来，李胜林已经逃走，北盛死也不可能会有援军，敌又是哪里的敌！
火炮的声音响彻云霄，三人连忙戴上头盔。阿古斯对外面的士兵大声说道：“不要慌！这不会是北盛的援军，很有可能是其他小国偷袭想要分一杯羹！不用怕，不足挂齿！”
“将军！是，是南诏！”话未说完，传来痛苦地惨叫声。
“什么？”阿古斯不可置信，转头看向乌日达：“怎么会是南诏？”
“不可能！安都从未传出沦陷的消息，况且南诏不可能这么快，一定是他看错了！”
外头传着撕心裂肺地哭叫声，西戎士兵来不及骑马，直往后退：“将军快撤！快撤！”
乌日达出了营帐便见黑压压一大片军队，响亮整齐地马蹄声犹如打鼓般重重捶在他胸口。忽然，火箭侵袭，整片营帐瞬间燃烧起来。
一支长箭疾驰从他眼前飞来，直直插在了他胸口。阿古斯连忙扶住他，南诏大军越来越近，他看清了领军的那个人，一瞬间心如死灰，嘴里喊道：“撤！”
以为掌握一切消息的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北盛已经和南诏议和，三人过街老鼠般带着剩下一半兵马逃到了金城。
乌日达简单包扎了伤口，阿古斯很快提来一个兵卒，将其撂倒在他脚边。那兵卒正是哨兵，跪在地上不断哆嗦着身子，他好不容易才从南诏大军手底下逃脱，此刻真的是死到临头了。
乌日达不顾伤口地撕裂，狠狠踹向地下跪着的人，愤怒地说：“营帐三十里外设有望哨楼和边防线，你们为何不报！”
那兵卒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来，倒在地上颤抖着身子，说：“将军饶命！他们是丑时刚过突然偷袭，半夜三更没一点声响！”
乌日达咬牙切齿地说：“即便南诏大军已到你们跟前，你们快马加鞭也能赶来禀报！瞧你这一身的酒气，还敢狡辩！你们这群玩忽职守的废物！”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
乌日达发指呲裂，抬手一刀将人解决了，微热的血溅在他脸上，面容犹如嗜血的猛兽。
“传令下去，整顿大军，四周加强守卫，五日后，我要报这一箭之仇！”
阿古斯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行！南诏此次打得我们措手不及，我们要先搞清楚南诏为何会突然偷袭？他们又有多少兵马？”
“难道南诏同北盛议和了？”力格图忽然出声。
惨烈的战争刚过，沈云合已从华州调了十五万兵马，迅速分布于雍州各个城。尸横遍野，新尸和旧尸堆叠在一起，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腐烂的恶臭散至方圆十里，令人干呕。
赵炘不满地爬上了马，指桑骂槐道：“这群该死的野蛮羌人，尸体都烂成这样了也不知道埋，还得我们来处理！所幸这才初夏，天气还没那么热，否则非得生蛆！”
赵怀无奈地看他一眼，吩咐人将尸体尽快埋了，以免爆发瘟疫。
“给两位殿下介绍一下。”沈云合说：“这位是顾将军顾景从。”
华州的兵马是最多的。东祁虽强大，可向来讲究和平，与北盛多年未有过冲突，正因如此，去华州调兵是最稳妥的。
赵怀这才注意到沈云合斜后方的少年，一身黑色劲装，漆黑的双眸如泉水般亮，带着股独有的稚气，又显得整个人放荡不羁。
“顾将军今年几何？”赵怀问。
“十六岁。”沈云合说。
闻言，赵怀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二人。沈云合呵呵一笑，说：“顾将军少年英雄，十一岁便随父出征，华州人人皆知。”
忽然，“哇”地一声，只见阿生连忙跳下马，四周浓重的气味让他差点吐出来。他捂着口鼻往河边跑去，刚想蹲下洗把脸，入目却是一片血河，血河中飘着乱七八糟的肢体，河边堆满了头颅与衣物，唯独不见身体。
阿生脑子一转，紧接着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他跑向北边营帐，一口口大黑锅出现在眼前，里面全是白骨与油沫！
“殿下。”阿生舌头有些打结，颤抖着声音说：“炙羊了。”
周围处于一种极其诡异的安静，众人皆说不出话来。赵怀脸色并无变化，他眯眼抬头望了望蓝天，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沉默许久，他喉结滚动终于开了口，可声音却异常沙哑低沉。
“吩咐下去，尸体要赶在天黑之前埋了，腾出地方扎营。这里的水不要喝，脏，去水源上游舀水喝。”
他又对京墨说：“探查每一座城，救俘虏。”
初夏的雷来得猝不及防，青墨色的天刹那间电闪雷鸣，震耳欲聋。豆大颗的雨点紧接着倾盆而下，葱郁茂盛的白皮松在风雨中不断摇曳，似乎下一秒就要被摧断。
天色异常昏暗，客栈二楼走廊上，魏静姝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瞬息万变的闪电。
魏静姝想到了开战之前赵怀会把她安置于华州境内，只是没想到赵怀会把那五百兵交给自己。
赵怀警告道：“你最好乖乖待在这儿，否则我不敢保证我们的合作还能继续。”
“世子若不放心，大可将我带着。”魏静姝平静地说。
赵怀轻笑一声，垂眸整理胳膊上的护腕，清秀的脸颜如宋玉：“兵荒马乱的我怕你死了，到时候我怎么跟北盛交差。”
良久，身后跟着的侍女阿茉说：“魏姑娘，雷雨交加，外头不安全，进屋吧。”
魏静姝回过神来，开口轻声说：“不用管我，你们回去吧。”
魏静姝不爱说话，但对她们一直都是笑脸。自从阿茉和阿梨被赵怀派去伺候魏静姝的这段时间来，她俩还挺悠闲。魏静姝做事从来都是亲力亲为，与二人主动说的话一天不超过十句。
阿梨以为她是在生赵怀的气，说：“殿下他......其实挺好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支支吾吾，还有点心虚，跟被打者说打人者好，损了大德。
初夏的霖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一会便虹销雨霁，霞光万道。
领兵的王副将上来禀报道：“魏姑娘，赵三世子派了人来，说是打了胜仗，接您回去。”
魏静姝平静的脸在听到“打了胜仗”时，终于露出了笑意，可听到后面那句，又有些疑惑，怎么那么快就来接她？
察觉到她的脸色变化，王副将笑说：“听说赵三世子一举夺回雍州一半城池，又有顾将军前去助阵，想必要不了多久，便能将雍州尽数夺回。”
魏静姝点了点头，赵怀的人此刻正在楼下等着，五个汉子头戴笠帽坐在那儿喝茶，其中四个是南诏人，剩下一个看样子是中原人，因为方才的雨，浑身都是湿的。
南诏从前归北魏管辖，有中原人倒也不奇怪。
魏静姝对王副将说：“找店家要几身干衣裳给各位小兄弟换上，这天气容易得风寒。”
中原人应该是领头的人，约莫三十岁左右。他露出一抹浅笑，从怀中摸出令牌，说：“多谢魏姑娘，我叫叶荀。”
“我叫戚野。”他身边的南诏少年灿烂一笑，眼窝深邃，五官分明，黑黄的皮肤显得人野性十足：“多谢魏姑娘。”
“不必言谢。”魏静姝看着那令牌坐下来倒了杯茶，缓缓道：“辛苦各位小兄弟跑这一趟，只是我在赵三世子身边那么久，怎么从未见过几位。”
“世子跟前的几位都是有勇有谋的人，有能者担大任，大战面前自然抽不开身。”叶荀说。
听了这话，魏静姝轻笑一声，说：“对，有能者担大任。对了叶兄弟，一月前赵四世子后背受伤，我听说伤得可重了，骨头都露了出来，不知他的伤恢复得如何？”
魏静姝双眸细细打量着叶荀，只见他露出奇怪的表情，说：“魏姑娘记错了吧，受伤的是三世子，不是四世子。”
魏静姝愣了一下，脸上的笑意却更甚：“是吗，那应该就是我听错了。”
叶荀点了点头，说：“听错而已，魏姑娘若收拾好了，我们这便出发。”
魏静姝眉头微蹙：“现在?”
“不是。”戚野抢先开口说：“啊，他弟弟在战场上受了重伤，他很担心。”
戚野故作安慰，对叶荀说：“现酉时刚过，天黑得快，夜里赶路不安全，你弟弟有他们照顾，不会出事的。”
二人对视一眼，中原人回头扯出笑，对魏静姝说：“不好意思，魏姑娘，我弟弟受伤，我有点心急。”
魏静姝浅浅一笑：“无碍，各位小兄弟洗个热水澡，好好休息一晚，明日我们再出发。”
夜黑人静，凄凄瑟瑟的冷风卷起薄雾覆盖清朗皎洁的月，一直毫无动静的客栈忽然响起开窗声，惊得幼小圆润的山雀高啼几声后瞬间没入云烟。
魏静姝一身白袍，乌黑秀发被风吹着，露出白皙的脖颈，淡漠清澈的眸却又脉脉含情，微亮的月光照在她身上宛如清冷的月光仙子。
很快，墨黑色的天响起清脆响亮地咕咕声，只见一只雪白的鸽子朝这儿飞了过来。可突然下一秒，一个身影从墙借力猛地一跃，大手倏然将那鸽子截了下来。
魏静姝皱眉，心中瞬间警惕起来，右手一放，一根针瞬间从袖口滑落到指骨间。她慢慢走了出去，只听下面传来少年的惊呼感叹声：“哇，好漂亮的鸽子啊！”
“戚公子。”魏静姝将针收起，探头一望。
下面一颗圆乎乎的脑袋，戚野一双手拿着鸽子左看右看，但那鸽子却害怕极了，不停地扑腾着身体。
那少年听到了她的声音，抬头瞧去，微圆的眼睛明亮闪着光泽：“魏姑娘，你还没睡啊？这是你的鸽子吗？”
戚野说着，拎着那鸽子两三步跑了上来，对魏静姝笑道：“我能不能跟你换这鸽子？”
那鸽子脚上光秃秃的，魏静姝看见戚野从腰间取出一根翠绿竹骨哨。
她“嗯”了声，朝他露出友好的淡笑，下一刻，指骨间的针“嗖”地飞入眼前少年的额间，少年还未来得及反应，头一晕“砰”地一声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