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雅清满腹狐疑地迈着步子，听几个丫鬟叽叽喳喳地说，

    “今天真是好险啊。姑娘差点儿就没命了。”

    “也不知道老爷是怎么想的。就算二少爷手臂受了伤，也不该让姑娘冒充他。就算是要引出南楚探子，就不顾及我们姑娘的性命吗？”

    “听说刚才老爷回府，还向夫人赔罪呢，说是不该让姑娘冒险。”

    ……

    被丫鬟们簇拥着进了房门，一番七嘴八舌之后，她渐渐理出了头绪。

    她是梁侯小女儿，梁雅清。圣上赐梁府长女梁雅琼嫁与敦亲王长子林景睿，还有半个月就是婚期。此次随父亲入京，梁府事先得到密报，南楚意欲在路上刺杀梁侯，由于二哥林恒维受伤，梁侯让她假扮二哥入城。如此才有今日一幕。

    梁雅清垂眸默默听着，忽然心神一动，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姑娘，今天是三月初七。”

    “哪年？”

    刚才答话的一个面目清秀的丫鬟愣了愣，转念一想，小姐可能受到了刺客的惊吓，脑子有些不清楚，就忙答道，“是景和三十四年。”

    梁雅清心里一惊。也就是说，已经过去了三十年？

    “姑娘，老爷请你去内厅。”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

    “知道了。”那面目清秀的丫鬟答道。梁雅清见其他人都唤她“瑾婉”，心知她就是自己的大丫鬟，于是带了瑾婉往内厅过来。

    梁夫人正和梁侯在内厅说话，看到梁雅清进门，忙拉了她的手过来，身前身后地看她，还未言语就红了眼圈，

    “雅清，今天伤到没有，吓到了吗？”

    “母亲不必忧心，孩儿没那么娇气，一切都好。”梁雅清柔声宽慰道。

    “今日多亏有那位武艺高强的公子，”梁侯沉声道，“我已经派人打听了，那是言国公独子，言继歆。”

    言国公独子？

    梁雅清乌眸里闪过一簇火苗。

    三十年前，言牧玄杀了我。

    三十年后，他儿子救了我。

    命运何其荒唐！

    “言小公爷是雅清的救命恩人，我府应登门拜谢才是。只是雅清当时顶着恒维的名号，恒维虽有伤，但仍可出府。我也多年未见言国公了。我意明日带恒维去言府拜谢，夫人觉得呢？”

    梁雅清忽然展颜一笑，小鹿般的乌眸清润潋滟，“父亲，孩儿明天可否与您同去？我也想见见那位救命恩人。”

    梁侯夫妇对视片刻，梁夫人温柔地说，“雅清，母亲知道你的心思。等母亲寻个合适的场合，一定带你见言小公爷，你看如何？”

    “好，谢谢母亲。”梁雅清心知再辩无益，便也不再坚持。

    她已想到复仇之法。

    翌日辰时，梁雅清借口想去见见金陵景色，带着瑾婉出了门。二人未乘马车，一路兜兜转转，到了言府院墙边。

    来言府的路，她再熟悉不过了。

    言牧玄最爱旭日初升的清晨，还有王记面铺的糕点，七日里有五日要辰时便骑马去买。她刚刚看见惯常等言牧玄回府牵马的小厮已在府门口，也就是说，言牧玄马上就要回府了。

    梁雅清摸了摸藏在袖中的匕首，缓缓而行。一报还一报。她要他今生血溅街头，拿命来偿！

    因是国公府，四周道路皆极为宽阔，以大块青砖铺路，徐徐晨光透过清晨薄雾，洒在为数不多的行人肩上，颇有一番静谧之感。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刺破了清晨的安静。

    梁雅清双眸微合，那人来了。

    她徐徐走至道路中央。

    “姑娘！”瑾婉忙去抓她胳膊，却被她有意无意地躲开了。

    “吁！”骑马之人急勒缰绳，骏马扬蹄嘶鸣，差点踏在梁雅清身上。

    梁雅清猛然抬头，右手急速入袖去抽匕首。

    突然瞳孔微微放大，此人不是言牧玄，竟是言继歆！

    梁雅清的手骤停在袖中。一时计由心转，那便如女子惯常操作，被马惊到后娇羞倒地，盈盈不堪一握的细软腰肢被男子扶起，眼波流转间勾人心魂，装作受伤得其怜惜，入府诊治时寻机再杀。

    但言继歆生死关头护她周全的场景，忽然浮现眼前。

    若他带回府的女子，在眼前屠了自己的父亲，他会怎样？

    她忽然心一软，但又绝不可能就此罢手。

    这张和昨日少年相同的脸，一定会引起言继歆莫大的兴趣，他定会刨根究底弄个明白。

    因为言牧玄就是如此。

    她还有机会。

    一刀毙命、血溅街头太便宜言牧玄，她要他亲口供认当年逼她的缘由，她要知道史家灭族真相。

    梁雅清抬头仰视他，旭日初升，清晨温暖的阳光洒在男子清俊面容上，就连他的眸子也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色，分外璀璨。

    言继歆向马前女子看去，路人见骏马奔来皆纷纷躲避，她有何胆量，为何不躲？

    眸底波光刹那凝滞，这不是……

    言继歆眼波一转，瞥见女子白皙锁骨间一颗鲜红的朱砂痣。

    看着女子不疾不徐地带丫鬟微微低头致歉，莲步轻移让开道路。

    他策马而过。

    到了府门翻身下马，缰绳一把扔给接应的小厮，“老爷呢？”

    “还在府中与梁侯寒暄。”

    言继歆跨步走上门前石阶，心念微动，回首望去，女子窈窕身影已然消失在晨光中。

    他今早出门，家中小厮来寻，闻听是梁侯携昨日少年来府致谢，便忙忙地赶回来。

    当言继歆见到梁恒维的那一刻，他便知道，此人非昨日少年。

    那个女子才是。

    言继歆剑眉微挑，此事甚为有趣。

    *

    天光潋滟，碧日当空。

    梁侯进京后，在府邸辟出一片偌大场地作为练兵校场。

    梁雅清一身绛色短装，英气勃勃地走进校场。

    “郡主！”女营早已列队站好。细细看去，一个个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容貌清秀，神采飞扬。

    “今天有时间，来看看你们。我请总英将军派了几个亲兵过来，大家切磋切磋。”

    不到几日，梁雅清对梁府一应大小事务已然熟络。这是她的女营在南疆时的惯常操练。女营不擅内功，专以各种机巧暗器闻名。因此她请来的亲兵多瘦小精悍，以近身搏斗为主。

    两方各派一人，就在场中比试起来。梁雅清站在不远处，每对比试结束，便逐一点评，有的要调匀气息，有的要注意步伐，有的要增强力量。

    依荣刚刚比完。“进步很快，”梁雅清赞道，“打石的准确性还要再提高”。

    “是。”依荣开心的说，“我时时都在练。前几日在街上看到一群吵架的，有个胖子极为凶恶，我远远的拿石打了他。正好打在右手上，疼的他大叫，可他也不知道是谁打的。”

    梁雅清脸色微敛。金陵城里高官亲贵如过江之鲫，女营在南疆自由惯了，此番入京，若还如那时任性乱来，会给父亲招来祸患。

    “列队。”她转头对瑾婉说。

    “列队！”瑾婉心知不妙，大喊一声。

    女营、亲兵立刻列队站好。

    “我此前让瑾婉跟大家传达过什么，瑾婉，你再说一边。”

    “是！郡主吩咐，在金陵要谨言慎行，切不可简单鲁莽行事！”

    “女营在府内可以任意操练，但出府后，如无命令，绝不可显露半点武功。”梁雅清沉声道，“都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女营朗声答道。

    忽听得身后一阵繁乱的脚步声。“雅清，来见过言小公爷！”

    梁雅清转身，见他一袭月白织锦缎袍，身姿挺拔，矜贵优雅地站在眼前。

    她嘴角绽出微笑，一切皆在预料中。

    顺其自然地与言继歆相识，再徐徐图之。

    梁雅清展颜一笑，眉眼弯弯，双目盈盈，“见过言小公爷。”

    言继歆抬眸凝视着她。

    身姿聘婷，容色倾绝，俊美夺目的脸上似有一丝邪魅，顾盼生辉的星眸里却藏有几分怒意。

    言继歆出身显贵，冠盖京华，金陵城中清艳绝美的容颜不知看过多少回，但这张爱恨交织的脸庞，竟牢牢黏住了他的视线。

    “咳，咳......”梁恒维只得假咳几声，“雅清，言小公爷今日来府拜访，你带小公爷看看校场，我去拿几样东西便回。”

    “梁郡主治兵有方，言某佩服。”言继歆心知行为有失，随即寒暄道。

    “言小公爷过誉了。大家继续吧。”梁雅清做了个手势，女营继续操练，言继歆则同她一起到旁边站定。

    “梁郡主在金陵也是谨言慎行吗？”言继歆语气中似有一声轻笑，勾起梁雅清心底按捺不住的怒气。面似清肃，暗藏祸心，如你那狗爹一样！

    “言小公爷在金陵倒是随心所欲吗？”梁雅清迎着言继歆的灼灼目光，语中带讥。

    言继歆定睛看她。他惯不会与女子周旋，也不想同她绕弯子。他今日专为解惑而来。料想前几日所救少年应是街上所遇女子，且为梁府中人。眼前女子是否是所救少年，剑风一试便知。

    “听闻梁郡主功夫了得，不知在下是否有机会讨教一二？”

    梁雅清展颜一笑，“好。”果然是来探我虚实的，和他也毋庸废话。

    言继歆深邃的眸底滑过一丝赞叹。女子治兵即为世所罕见，而此女子行事作风如此果决，他更是初次遇见。

    “楠品，拿我的剑来！”

    校场突然安静下来。

    兵士们纷纷聚拢。

    这还是来金陵后，第一个敢同郡主比试的人。真是好胆量。

    梁、言二人持剑站定，抬手行礼。

    突然，一道剑气凛着迫人的威压，自右上方袭来。

    梁雅清心神一凛，言继歆的剑气竟如此霸道！

    她挥剑相迎，“铛！”两剑相抵，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剑光。

    “好！”围观的人群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

    开局就精彩绝伦。

    梁雅清收敛心神，施展出绵密剑法。

    言继歆的剑气虽盛，但梁雅清亦无破绽。两人过了数十招，仍是不分上下。

    可打着打着，梁雅清怎么觉得，言继歆的剑气有变。

    一开始是剑气如虹，霸道凌厉，无怖无情，但渐渐地竟从里面透出几分孤独，和倔强。

    眼前忽然闪现当年的情景，言牧玄拥她入怀，手指轻抚她的发端，在耳边轻语， “妍然，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知心人……“

    那是她听过世间最美的语言。

    梁雅清不由得心念一转。

    高手过招，最忌迟疑。瞬息之间，梁雅清的动作已慢，言继歆一惊，虽即后撤，但剑尖仍已在梁雅清右臂上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