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平烟酒楼内的人,最近都有些如履薄冰。

    自从当家的一把手搬回境楼坐镇之后,众人都察觉到了酒楼内气氛微妙的变化。

    等到那道“理刑司相干人等皆不得入内”的禁令颁下之后,众人先前捕风捉影的那些揣测,才终于落到了实处。

    “我瞧着咱们宣姐这回,定是受委屈了。”

    “看那陆大人仪表堂堂,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位负心汉!”

    “要我说咱们宣姐还是太心软,不让那姓陆的进酒楼算什么惩戒,早该杀到他门前,打得他爹都不认识!”

    禁令一下,看眼色的便不止酒楼里的小厮杂役了。

    禁令是早晨由纪邵颁下去的,境楼雅间里的詹宁詹亮闫辰是两刻钟之后到的。

    几个人围着莫娘大眼瞪小眼,也不敢大声惊扰了里头的人。

    “我姐她是什么打算,白蒲村的案子,往后不同陆大人一起查了么?”

    詹亮则是面色一沉:“理刑司那处若是出了纰漏,交予我去处理。”

    詹宁是顺带着贴边儿来的,把前头闫辰和大哥的话一琢磨,喜形于色:“那往后咱们码头边的面馆,可是要重新开门了?”

    莫娘被问得一个头两个大:“再细点儿的我也同你们说不上,等老板娘醒了,她愿意说再说吧,别追着问。”

    三人各有所思,在境楼的外间等了快一个时辰,才等到姗姗来迟的宣幼青。

    三人的问题她挨个回了一遍。

    “往后白蒲村的案子,便只靠我们自己了,现下手中有宓阳县的这份供述,冤有头债有主,一个个寻上门解决便是,用不着他理刑司。”

    她转向詹宁:“码头边上的铺子你既惦记着,那便重新开起来,往后少不了有要用的时候。”

    她最后回的詹亮:“要算的帐我已经亲自处理了,往后不必顾忌理刑司。”

    等三人散开,莫娘才提了一壶花茶往前来,欲言又止道:“陆大人那处,当真就这么断了么?”

    宣幼青执杯的手一顿,面上扯出淡淡一个苦笑。

    宓阳县的那份供述看到如今,她几乎是烂熟于心。

    蔺均洪未正三刻到,不过一个时辰就离开了桐泽县衙门,往后诸事谋划再无参与。

    那李姓官员交代得分毫不差,蔺均洪在这件事上,真就纯粹扮演了一个出主意的角色。

    可偏巧彼时的桐泽县衙门里头,就有一个敢与虎谋皮剑走偏锋的孙元卓。

    织就白蒲村血案的那一张大网,蔺均洪不过是起势的那根线头,她知道的,即便是白蒲村一案重见天日,他也几乎不可能落罪。

    但白蒲村血案是她、是莫娘、是闫辰心中真真切切的痛,即便有无数个由头为旁人开脱,她没有办法不在意。

    “莫娘,当着他的面,我是真心想杀掉蔺均洪的。”

    她那一刀扎出去了也好,当着陆仕谦的面横刀要取他伯父的命,正好逼着她不准回头。

    莫娘放下茶壶,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红着眼眶退出门去。

    后来的一段时日,宣幼青变得很忙。

    河边的渔家面馆重新开张,相熟的力夫伙计们奔走相告来给老板娘捧场。

    “老板娘,你这好好的门说关就关,咱们兄弟都惦记着你这一口呢!”

    沉默寡言的老板娘仍旧带着木质的覆面,一切都照旧,只是相比从前,亲自下厨的时日更难得一些。

    不在店里的那些日子,她偶尔回一回酒楼,更多时候都不在淮州城,而是追着沈逢舟的脚步,在桐泽县周边四散的乡县里跑着,循着宓阳县那位官员的供述,清理名单上参与谋划白蒲村一案的知情人。

    兜兜转转最后一位,落在了淮州城的漕运衙门内。

    这位贾大人,是当年围剿白蒲村的官差领头,也是当中为数不多知道真相的人,负责在围剿之时混淆视听,趁乱点火。

    这一次要在淮州城中,漕运衙门的眼皮子底下动手,需要比拦截龚佐时更周密的计划和更恰当的时机。

    这一日,宣幼青正在平烟酒楼雅间中沉思谋划,外头莫娘敲门进来,一脸有口难开的模样。

    宣幼青抬起眼看她,眼神抓住背在身后的有些不自然的手,道:“拿出来吧,有什么东西见不得人的?”

    莫娘转过手来,捏的是一封信。

    她只一眼,便认出了面上的字迹。

    是陆仕谦的。

    宣幼青冷下脸来:“不是说不允许理刑司的人进来么?”

    莫娘似是有些心虚,连声量也小了一半:“倒不是在酒楼里接的,是方才我外出,遇上了陆大人身边那个姓周的护卫,听他的意思,为着陆大人这封信,已经跑了几日了……”

    见宣幼青仍已经伸手去拿烛台,莫娘生怕她就要抢走了烧掉,忙道:“我看那小哥一脸肃色,还让我提醒老板娘近日千万小心,或许当中真有什么要紧的事呢!”

    宣幼青放下手中烛台,似乎是感觉不到蜡泪滴在手上的痛,只道:“你替我看便是。”

    宣幼青与陆仕谦这一场隔阂,莫娘东拼西凑也有了个囫囵的了解,虽说心头早已啐了那姓蔺的千万遍,可对二人这份难得的情谊,总归有些可惜。

    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三下五除二拆了信纸,摊开来一眼没看,猝不及防塞到了宣幼青手里。

    宣幼青下意识低头,没看到什么长篇大论,短短一句话,再不想看也一眼就映到了脑子里。

    “太子宋琅南下淮州,不日入城,千万小心。”

    自从陆宅对峙之后,她有意屏蔽视听,平烟酒楼的人看她眼色,从未让她听见过一句和理刑司或者是陆仕谦有关的消息。

    如今骤然看到他的笔迹,恍惚得像是昨日。

    宣幼青将看过的信纸在烛火点燃,吩咐道:“这几日在酒楼多加些人手,让詹宁那处也警醒些。”

    太子是她和陆仕谦共同的对立方,在这件事情上,他不会说谎。

    只是宣幼青没想到,陆仕谦这一番警告,会应验得如此迅速。

    那日她从码头回酒楼,青天白日下遭了暗箭,不知何处飞来的箭矢自高处而来,如铁刃削泥一般穿透了马车的挡板,堪堪擦着她的脖颈飞过,扎在了车厢另一头。

    詹亮登时提刀戒严,紧绷着一根弦环顾四周,顺着箭矢飞来的方向,连一个人影都没瞧见。直到回了平烟酒楼,拔出来势汹汹的暗箭,当头精铁所铸造的箭头寒光猎猎,瞧着并非等闲之品。

    宣幼青面色凝重:“让詹宁在码头上打听打听,近日可有官家的船靠岸。”

    一个时辰后,詹亮回禀:“官船没有,不过詹宁那小子留意到,前日夜里漕运衙门出了整整一个卫所的人到码头,迎了一艘考究的商船。”

    算算时机,陆仕谦那封信耽搁了几日才递进来,那宋琅如今怕是已经踏上淮州城的地盘了。

    早先与理刑司合谋查白蒲村一案的时候,虽然在明面上未有太多交集,可自打孙元卓被送进提刑司,她和陆仕谦之间的来往,漕运衙门的人或多或少都看在眼里。

    偏巧不巧最后要查处的那个贾思仁,就在漕运衙门里头。

    这两支冷箭一放,便是已经挑明了,他们知道是她在查当年白蒲村一案。

    一箭射死了算她命不好,要是姑且捡了一条命,那两箭就是十成十的警告。

    淮州城一处峻宇雕墙的会馆内,宋琅高坐堂上,阴鸷微吊的冷眼扫过跪在地上复命的人,似笑非笑道:“哦?倒是命大。可在她身边瞧见老三的人了?”

    跪在地上的人仍低着头,恭敬回道:“不曾。”

    宋琅眯了眯眼:“老三的船,还有多久到?”

    “三殿下这回领的是给太后寻寿礼的差,沿路均有停留,约莫还有三日才能到淮州城。”

    宋琅把玩着手中的玉扳指,暗中盘算。

    孙元卓此人蠢笨,让林岸一纸送进了提刑司,他本来不打算救的。可那老滑头不知道得了什么失心疯,在提刑司里头大包大揽,成日嚷嚷这什么“万事是我糊涂,枉费太子殿下栽培”,替他摘得一干二净。

    可提刑司那帮人又不是傻子,孙元卓愈是咬紧牙关,“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百般澄清,在外人看来与他就越是脱不了干系。

    孙元卓这一招阳谋,逼得他不得不接手,费了一般周折与孙元卓搭上线后,他头一件事说的竟然不是救自己出去,而是提醒他,外头有人在盘算着翻桐泽县剿匪案的天。

    宋琅问是谁,孙元卓只说了在临州城中的那一回劫持,而后幽幽表态:“左不过顺着当年那些旧人去查,多花一些功夫,总能寻到的。可惜老夫有心无力,在提刑司内,不能替殿下分忧。”

    他会的好一手以退为进,如今三两句话转圜,就不是他求宋琅救他出去了,而是宋琅需要他去办事。毕竟当年白蒲村一案落实下去,林林总总的枝节都是孙元卓安排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内情。

    这也是宋琅最初不想救他,想让他烂在提刑司里头不见天日的缘由。

    可如今既有了想要翻案的人,他就还用的上孙元卓,也不得不动手捞他。

    提刑司毕竟不是他正经下辖,不等他将孙元卓捞出来,人就连着不知从何处搜罗来的厚厚罪证,说着漕运一线沉疴旧疾积重难返,一并递到了皇帝的案上。

    宋琅作为监漕之人,得了好一顿敲打,这才领命下的淮州。

    到这时他才有些回过味来,开漕节、理刑司、还有漕运衙门,当时在临州那一场插曲,他那位看起来万事不争的三弟,当真是巧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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