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云遮日,清风拂面,透过厚厚的云层洒下的光线浓淡正宜,十分适合来一场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美梦。
一阵叮铃的响声传来,伴随着蹄子踏在路上的哒哒声响,引得不少农人起身相看。
却原来,是田间的小路上悠悠地走来了一只驴子,其背上隐约见到了一角道袍,约摸着是哪个云游的道士路过此处。
此事倒也常见,满足了好奇心的农人便接着弯腰劳作,不再关心。
顾敛自觉出门在外得有点高人风度,便学着倒骑毛驴那一套,可惜驴兄脾气有些大,看不惯她这幅吊儿郎当的做派,疯狂地耍性子。
可这驴脾气再倔,又如何犟得过她这快要迈入半步神游的人。
而这号称耐力极强的畜生最终累的口吐白沫也没能耗过顾敛,只能老实起来。
赢了比赛的顾敛偷偷摸了摸自己快被颠散架的屁股龇了龇牙,死不承认自己和驴两败俱伤,只认为是久坐太累了,遂直接躺倒在驴身上,任它将自己驮往何处。
手臂枕在头下,嘴里叼着草茎,一只脚踩在驴背上,一只脚高高翘起,随着驴的动作晃晃悠悠,好一派潇洒肆意。
只是——
顾敛呸的一声吐掉了草茎,捂着咕咕直叫的肚子愁眉苦脸。
好饿啊!
她不信邪地摸遍了全身,再次确认了自己一个子都没有的事实。
顾敛不禁感慨:真的好穷啊!
出门不带钱这回事不是顾敛一个人的习惯,他们雪月城的人出门几乎都不怎么爱带钱,从大师兄唐莲到雷无桀到萧瑟再到她顾敛。
只是大师兄唐莲能卖暗器,萧瑟能当他那身千金裘、雷无桀可以靠烟花秀卖艺,唯独她顾敛全身上下一贫如洗。
破旧的道袍、看着寒酸的木簪、不值钱的木剑,她恨不得天降冤大头,能将这些破烂收了去。
顾敛摸了摸腰间的酒葫芦,叹了口气,她身上也就这玩意值点钱。
可酒是她的命根子,饿上两顿不打紧,酒没了那可就真要了她的老命了。
顾敛晃了晃酒葫芦,感受着为数不多的份量,再不搞钱,孩子真要饿死馋死了。
如果是在原来的世界,自是不用担心的。
她顾敛交友遍天下,青城山、无双城、剑心冢、雷门、唐门她去哪里都能找到打秋风的地方。
再不济,深山老林中,十次有八次能碰到乱晃的儒剑仙,蹭一顿饭,凭着她的脸皮完全没问题。
只是,她现在是在另一个世界啊!
没错,就如同南柯一梦般,不过仰头喝口酒的功夫,她便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而这样的经历她已经“有幸”历经过两次!
两次!
此事说来有些复杂。
想当年,她也是如皎皎明月的小美女一枚,而生活终于将她打磨成如今这副颓丧的模样。
十多年前,那时她的名字还叫顾心月,刚刚及笄,风华正茂。
虽父母早亡但有兄嫂的疼爱,让她也是被千娇百宠着长大。
性格嘛,若是十年前的自己评价,大概不外乎是天真烂漫,貌若仙子,虽不及武林前二的角丽谯和乔婉娩,但她丝毫不觉得自己就真比她们差。
没错,就是这么自信!
等到顾敛十年后再次回忆往昔,只觉得十年前的自己带着股清澈的愚蠢!
怪——可爱的!
和现在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懒散模样相比,确实还是十年前更顺眼一些,但若是让她再成为那样的人,顾敛还是更喜欢如今的洒脱和自由。
然而当时自信心爆棚的顾心月一头就栽进了李相夷的大坑里。
少年门主,鲜衣怒马,意气风发。一柄系上红绸的少师剑挥的肆意潇洒,如同一抹用骄阳点缀的山水画,引得无数人折腰。
可惜,剑神身边已有佳人相伴。人人都夸赞他们是一对神仙眷侣,顾心月却偏偏非要撞得头破血流,惹出了一众笑话。
每每想起当年的事情,顾敛都要为顾心月掬一把同情泪,她坚决不承认那个头铁娃是她自己。
顾心月追在李相夷的屁股后面跑了两年,一直到十年前,四顾门的副门主死在金鸳盟的三王手中,而这也正是名传天下的东海之战的导火索。
此战四顾门与金鸳盟双方损失惨重。
四顾门四分五裂只留下一个百川院,金鸳盟死的死,被抓的被抓,从此销声匿迹。而李相夷与笛飞声自此也不见了踪影。
有的人在找他,有的人在等待,更多的人都默认李相夷已经死了,不可能还活着。
顾心月却不愿意接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成了她的执念。
她不顾兄嫂的劝告,固执地沿着东海找了一遍又一遍。
再次相见时,顾心月见到的是个武功尽失、近乎残废、满怀怨恨的李相夷。
出于私心,又或者是顾心月无数次安慰自己是李相夷不想被别人找到。
拿着这个借口,她谁也没有透露,就这么和李相夷相处了两年。
期间也有过岁月静好和相濡以沫,但很多时候,每一次的争吵反而在她心中留下了更深刻的印象。
顾心月不怕清贫,不怕辛苦,因为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哪怕是为了生活奔波的日子都是甜的。她难过的是喜欢的人一次次想要推开她。
八年前,她和李相夷大吵了一架。
时间间隔太久,顾敛已经记不清当时的情形了,只记得彼此都说了很决断的话,而顾心月难过的扭头便走,在心里赌咒发誓再也不见他了。
若没有意外,顾敛不确定顾心月会不会心软回头。
因为二十多岁的她再也无法与十几岁的她共情,但这个世间没有如果。
不过一转头,她便来到了举目无亲的北离,成了一个没有过去没有来路的孤魂野鬼。
顾敛的第一个师父齐天尘捡到她时,虽然她眼神中的懵逼与疑惑都快从脑门子上溢出来了。
但齐天尘掐了两下手指,便开始絮絮叨叨地说,打从他一眼看到她便觉得是个可造之材,十分适合给他当徒儿。
总之顾心月初入异世的恐慌、痛苦暂且不提,她都还没来得及太过伤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出家做了道士。
齐天尘觉得“心月”这个名字同佛家那群秃驴关系太深,和他们道门十分不搭。
再加上齐天尘怎么掐算,顾心月都不像是个有佛缘的,便为其取名叫“敛”。本意想着能让她能敛迹于心,沉稳持重,勿露锋芒,以免过刚易折。
谁知她这人简直是逆向生长,年纪越大反而越不正经。
三师尊常说,就顾敛这幅德行,给她个碗叫她去城角讨饭,她都不觉得此事是侮辱,说不定还会觉得有趣,厚着脸皮笑嘻嘻的就去了。
顾敛心中不服,她年少时虽然称不上一句稳重,但好歹也是个正常人。
谁知师父齐天尘时常喜欢说点冷笑话来彰显自己的幽默。
后来拜的师尊百里东君堪称老不正经,性子促狭,没事就喜欢看她变脸。
三师尊司空长风不仅是个女儿奴还热衷八卦,是个隐藏的吃瓜小能手。
二师尊李寒衣看起来没什么毛病,但这近墨者黑,相处久了,就算是正经人也正经不起来。
而顾敛,上至师尊下至朋友就没有一个靠谱的,不知不觉也浪了起来。
按照萧瑟的话来说,她这是后来者居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八年,几乎是她人生中的三分之一。
幼年时锦衣玉食未曾经历过挫折,少年时终于尝到了求而不得的滋味,青年时当了道士结识了一群好友一起经历了许许多多。
武功、性格以及思想在这八年间逐渐成型,她终于成长了,身上能隐约看到许多人的影子,鞣制在一起形成了独一无二的顾敛。
然而顾敛实在没想到,她都已经认命,安安心心地待在北离了,命运居然又给她送了回来。
饶是顾敛觉得自己向来随遇而安也有些哭笑不得。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当年离开的太过突然,她还没来得及和兄嫂告别。如今再见,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安好。
至于回北离的道,她还是要找一下。师长至交都在那里,她可舍不得就这么抛弃。
大概是好酒的道士当久了,又被江湖人按了个酒剑仙的诨号,她如今的性子有些混不吝啬。
如果李相夷再次站在她面前还敢对她恶语相向,她可就不是暗自垂泪而是一个巴掌呼过去,打不死都算她的。
清脆的铃铛声突然变得混乱起来,驴蹄不安分地在地上踱步。回过神来,顾敛才发现这头驴子不知道将她带到了什么犄角旮旯里。
顾敛从驴背起身坐好,她无视前方一众拦路之人,指着驴头:“我说小二啊,小道我花了身上全部的碎银子将你从前任主家手里解救下来,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直接给我带强盗窝里来了?二兄,二大爷,我这宁愿饿着也没亏待过你吧?这事你做的可不地道!”
“呵!”贼头王满冷笑一声,“臭道士,别以为你说出这样的话,老子就能放过你。
不过看你这身寒碜样估计也是个穷鬼,可我们黑风寨也不能白出动一场,就把你骑的那头驴留下。
仔细瞧瞧,你这道姑长得也不赖,梳洗打扮一番说不得也是个美人,干脆一起留下。”
哇塞,千年难遇啊!
多少年了,在北离,初入江湖便名扬天下,除了暗河的一众杀手,根本没有宵小敢冒犯到她面前。
终于有人敢于身先士卒来打劫她了,还是想劫财劫色!
顾敛激动地抱紧自己:“你们不要过来啊!”
王满虽然在江湖中只是不入流的小贼寇,但他行事却很残暴,尤爱看着自己手下的猎物害怕挣扎的丑态。
他愉悦地大笑出声,挥舞着手上的长刀:“给我抓住她!”
半个时辰后,带路将顾敛领到寨中的王满跪在地上颤抖道:“女侠,我们寨中所有的银钱都在这里了。”
顾敛嫌弃地拔拉了几下:“你们也太穷了吧,整个寨子就只有五十两银子?”
顾敛看着他:“你不会糊弄我吧?”
声音不大也不严肃,就仿佛拉家常般的语气,王满却害怕急了,抖成了筛子:“女侠饶命,我绝不敢欺瞒您。
咱这些人武艺不济,平常也只敢打劫孤身赶路之人,那些重金雇了镖局的商队或是看起来就不好惹的人,弟兄们也不敢碰。
何况寨中兄弟们手头比较松,又要打点关系,所以实在没有多少家底。”
顾敛皱眉:“打点关系?你们和官府还有勾结?”
王满转了转眼珠子:“是,是,我们平时会给官府的县太爷一些孝敬。只要我们做的太不过分,他对我们打家劫舍的事情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顾敛看着王满突然笑了:“是嘛,来的路上听说此地官僚的名声不错,没想到暗地里也干这种勾当啊!
小道原本不想手中沾血,还打算将你们交给官府处置,看来为了绝后患只能动手杀了你们了。”
“啊啊啊!”王满惨叫起来,“别动手,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说错话了,我们和官府并无关系,那孝敬钱是给灵山派的管家朴二黄的!”
灵山派?
顾敛没想到此事居然和灵山派扯上了关系。
虽然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八年,但灵山派有百年基业,自诩名门正派,居然是个藏污纳垢之地。
“究竟是灵山派和你们勾结,还是说这只是那个朴二黄的所作所为?”
“小人也不清楚,小人这些年只见过朴管家,并未见过灵山派的其他人。”
顾敛面色平静,既无惊慌也无气愤,说到底,这又不是他们雪月城,顾敛无心去管这份闲事。
只是这山贼平日里行的多是恶事,既然被顾敛撞上了,自然没有放过的道理。
在寨中的藏宝室晃了一圈,想再找点值钱的东西添补一下贫穷的腰包,一缕青色绸缎引起了她的注意。
顾敛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了起来:“这寒烟纱你哪来的?”
王满跪着用膝盖飞速挪到顾敛面前,生怕回答慢了,女侠一剑要了他的命。
“这是寨中的人捡到的,当时系在一只玉匮上。那玉匮十分精致,构造浑然天成看不出一丝痕迹,小人想了无数办法都没法打开,又舍不得毁坏,便将此物献给朴管家了。”
“献出去了?”
“是啊,是啊!女侠,您想知道的我都告诉您了。这次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无意中得罪了女侠。不知女侠能否饶小人一命,小人愿意当牛做马,万死不辞!”
顾敛蹲下身,歪头直视着王满的眼睛,只在里面看到了一片惶恐和对生的渴望。
“无意?可我怎么不觉得。
你们的人在十里之外的山脚就已经跟着我了,用苹果的香味吊着我家那头蠢驴移动到你们的埋伏圈,这样的行为我怎么都看不出是无意啊!”
王满大骇:“你知道?你是故意的?”
顾敛突然觉得索然无味,她懒得再废话,眼中一丝红光闪露:“阁下小心思不少,真真假假的实在让人头疼。
小道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懒得和你周璇,既然你不老实,小道就自己来看好了。
这心魔引许久未用,也不知道这心法运转的对不对。哎呀呀,要是不小心让你走火入魔了,还请多担待!”
王满心中一紧,还未等他辩解求饶,思绪便如被风吹散的云烟,浑然无觉,之后他的心神便沉浸到回忆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