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为眼角的泪水哗哗直流，身体还是一动不动，那武僧每踏一步，她的心就碎一分。

    她不是个爱哭的人，但此刻的恐惧，使身体不由自主夺了权。

    忽然，一阵锐意的笛声传来，武僧身形一顿，僵硬地转身，回到先前的队列，继续漠然地朝前走去。

    傅为顿时如获新生，一边尽量平静地喘气，一边循声看去。

    十米之远处，那根锁住武僧琵琶骨的铁链的另一头，拷在了一头巨大的乌黑光亮的乌龟脖子上。

    而一身如火的红衣少年，正慵懒地坐在乌龟背上吹着把白玉笛子。他背后堆着两垛半人高的破旧书籍，两堆书的缝隙中，插了杆鬼画符般的白色幡旗。

    稍微在修仙界混的，便能惊恐地发现，那被少年当作坐骑的，乃是道家至宝——万年神兽“玄机神龟”。

    少年见武僧老实了，才放下笛子，翘起腿伸了个懒腰，惬意地靠在书堆上继续闭目养神，仿佛身处的不是诡异可怕之境，而是午后阳光的花丛中。

    见少年似乎并未发现自己，傅为暗自松了一口气。

    恶鬼们缓慢地朝前走着，逐渐远离傅为。当乌龟经过傅为时，少年却忽然睁开了眼，视线恰好与她对上，不过瞬间，便又继续闭上了眼。

    这一眼，傅为却久久难忘。

    少年眼中恍若有丝丝兴味，但更多的是对一切都不屑一顾的蔑视和漠然。他眼眸微垂，嘴角微微上扬，面容俊朗，无端生出几分睥睨天下的贵气，但很快又被那股子年少的慵懒的劲儿盖去。

    这双眸子，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她努力回想了下，奈何前世所见之人太多，就算她过目不忘，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了。

    就这样发着呆，直到少年离去十余米，傅为才敢稍微有所动作。

    她尝试着再次挣扎起身，却忽然听到身侧传来一道声音：

    “莫动。他身后跟着的，才是恶鬼。”

    傅为闻言又是一僵，仔细一看，确见那少年身后阴风阵阵，而地面上的血迹和纸钱，更是凌乱无形地变化着。

    但此时，更令她惧怕的，不是已经走老远的鬼群，而是这个不由分说控制了她的身体，却丝毫不见踪影的不知是人是鬼大哥啊！！

    又是一阵漫长而磨人的等待。

    直到小道上再也听不清朗朗笛声，傅为才感到身体一轻，随后便是止不住的颤抖和战栗。

    “抱歉，失礼了。方才担心你被碧蛇感知，在下才自作主张为你施了定身咒。”

    傅为闻言想起身，但手脚过于颤抖无力爬不起来，只得先偏个头，看到了一双不染尘埃的净白靴子。

    她使出吃奶的劲儿坐起来，抬头便见穿着一袭月牙白长袍的十二三岁俊秀少年，正弯腰一脸关切和歉意地望着自己，还朝着自己伸出了手。

    “没……没关系……”

    傅为的身体很没出息地颤抖着，本以为自己胆大到面对巨蛇临危不乱，原来是有人暗中相助。

    想着，便扯了比哭还难看的笑说：“多……多谢小公子相救。”

    看着少年略显疑惑的眼神，她也随即感到奇怪:自己的声音，怎么稚嫩了许多？

    她再看向自己双手，不再是那双布满老茧、摸惯了药草的手，而是一双白嫩却而肉乎乎的小手。

    “我怎么……”

    就在她满脸疑惑时，少年微笑着主动拉起了她的手。站稳后，她才发现自己不过才到少年的胸膛。

    瞳孔再次地震。

    比十一二岁的小家伙还矮，所以，这副身体几岁？

    “小妹妹，还记得怎么来到这里的吗？”少年耐心地温和开口，傅为感到周身潮湿灰蒙的暗雾似乎都退了几分。

    傅为回了个神，茫然摇头。

    她记得自己是被人一箭杀死了，而死之前，也不是现在这幅身体。

    不过，上一世出生之时，她也清晰记得自己前世的事情。

    难道她确实已经死了，但这世投胎并非婴儿，而是直接成了半大不小的女童？

    傅为心中猜测着。

    少年许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和不解，淡淡一笑如春风拂过，开口道：“记不起便不想了。你家住何处可还记得，我送你归家。”

    傅为正要开口“盛京”，却又想到，此时的自己如何回得去？

    于是又摇了摇头。

    “可还记得父母家人？”

    再次摇头。

    “可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

    依旧摇头。

    这下，终于轮到少年皱眉了。

    良久，他双手快速在胸前结印，空中便凭空出现了一道透明符简，少年以手作笔在上面写着什么，随后符纸便化作一道荧光消失不见。

    未多久，少年面前再次出现透明符简，得到回信后他对傅为说：

    “小妹妹，若你无处可去，可愿与我一同回到师门？我乃守雅山文家太上尊者座下二弟子，方才我已将你的情况秉明师尊，若你愿意，我便携你一同归去。”

    傅为正愁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办，而少年的问话正中眉心。于是她装作皱眉地想了想，矫揉造作地说：

    “小……哥哥，去了师门，我就能吃饱饭、不挨冻吗？”

    提起师门，少年眼中多了丝隐约的骄傲，但细思过女童问话背后的原因，眼中多了几丝同情与怜悯。

    “那是自然，若是有人欺负你，你便告诉我。我定不会让你受委屈。”

    “那……那我跟你回去。”

    女童怯懦而略显期待的声音传来，少年浅浅笑了下，自然地牵住眼前看着六七岁女童的手，带她一步步朝前走去。

    “小哥哥，什么叫守雅山文家啊？”

    “我们还会碰见恶鬼吗？”

    “为什么那个大哥哥吹笛子就打败恶鬼啊？”

    ……

    两人一路朝东，少年顾及到傅为年幼体力不支，中间还休憩了几次。

    直到走出那段潮湿昏暗的山路，又穿过一片密不见光的森林，傅为才终于在次日清晨，重新触摸到了暖洋洋的日光。

    而从少年的回答中，傅为也终于勉强清楚了这是个怎样的世界。

    当今天下为修仙界、人界、鬼界三分，修仙界以守雅山文家一派为首，以“光明雅正”闻名，而少年名叫东方晴鹤，是文家三大圣尊之首太上圣尊师贻之的二弟子。

    除了文家，还有道家、法家、阴阳家、墨家、医家、农家等等仙家门派，修仙界门派众多，错综复杂，但千年来屹立不倒的，也不过六七家。

    修仙界历经漫长的沉寂后，世间灵气越发稀薄，修仙者的寿命也越发短暂，好几位大家尊者先后陨落，而原先被压制的众家、新萌生的门派小家纷纷蠢蠢欲动。

    一时之间，门派间算计暗潮翻涌、此起彼伏。

    故而，文家作为百家仙门之首，不得不派出弟子四处巡查，前去和解纷争。

    而东方晴鹤所去之地较为凶险，又临近人、鬼、修仙三界交汇处，归途时恰巧遇见了被大蛇吓住的傅为，便顺手救下了她。

    至于那个驱使百鬼的少年，东方晴鹤提到他时，眼神不由亮了几分，语气中有几分或许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敬意：

    “他名唤闻鹿行，乃是道家抱一尊者的亲传弟子，天赋惊人，万年难见，他只大我两岁余三个月，却已能驱使百鬼归山，乃我辈学习之楷模。”

    傅为在心中默默记下。

    道家弟子，闻鹿行。

    傅为眼前再次浮现了那双眸子。

    虽然有些熟悉，但她很确定，自己从前不认识这等人物。

    见少年有些走远了，她急忙回神，加快脚步朝前走去。

    *

    三日后，守雅山。

    “师傅，徒儿来晚了。这便是我在弥荼之川碰见的女童。”

    文家门派居于这块叫做“九荒大陆”的中部，地势多高山河流，四周山脉相连，放眼过去皆是皑皑白雪。

    而其中最大的一条山脉中央，倏地冲出几座高耸的尖峰，山脚绿意浓重，山腰仙雾弥漫，待到登顶却又如履平地，偶尔有清风拂过。

    这几座山峰便是文家门派的主峰，分别为循光山、怀文山、守雅山、居正山，侧边方圆千里还有大大小小几十座低矮的次峰。

    文家的掌门向来居在怀文山，其余几座主峰便由长老们挑选。

    师与乐等人此时便住在守雅山。

    不过据说百年之前，太上尊者师贻之的主峰是居正山，后被掌门勒令搬来守雅山居住。

    在见到师贻之之前，傅为本以为，这个修仙界最强尊者之一会是个远离世俗、深不可测的严肃老者。

    可眼前头发眉毛胡须花白，正一脸慈爱地看着她，恍若在看什么稀世珍宝，手中还抓了个烤得焦酥酥的鸡腿的老头，直接击碎了她对尊者的所有幻想。

    随后，傅为听到老者用轻柔到近乎发嗲的声音问：“小囡囡，几岁了？吃鸡腿吗？爷爷刚烤好的，只要你叫声师傅，爷爷就给你吃。”

    傅为：……

    东方晴鹤：……

    旁观的另一约莫七八岁的男童：……

    傅为有些无语，装作不知所措的样子，转头朝东方晴鹤看去。东方晴鹤急忙管理面部表情，摆出个温和的笑脸，朝她微微点头。

    傅为半信半疑地回头，她总有种这个门派不是什么正经门派的感觉。

    不过，东方晴鹤看着温文尔雅的，总归不会是个坏人吧。

    “六岁。师……师傅。我……可以吃鸡腿了吗？”傅为说出早已想好的回答，装作饥肠辘辘的小女童模样，眼睛直盯鸡腿。

    “哎哟，师傅的小乖乖啊，来，吃，都给你吃！师傅那儿还有荷叶捆鸡、清糯绿芙糕、仙子酿……啊这个你还小喝不得，别的都给你吃！”

    白发老头眼睛都笑成了月牙。

    “师傅，你偏心！我缠了你三个月才给我吃一次荷叶捆鸡，凭什么她一来都给她吃！”

    旁观的小男孩听不下去了，叉腰嘟囔，对着师贻之大声控诉。

    “停云，勿骄勿躁。前几日教你的静心决都忘了？”师贻之佯装生气，板着脸对名叫停云的男童说。

    “记得，可师傅还教过，不患寡而患不均！”

    师贻之正心道孩子大了不听话，傅为也上下打量着这个看起来与她差不多大的男童，便听到门外传来一道不冷不热的少年声音：

    “师傅，以文家规训，凡弟子须得先测过天资，方能拜入师门。”

    随即，一个面容冷峻、身形略显消瘦，估摸十一二岁的少年走了进来。

    “方才听闻二师兄捡了一女童入山，徒儿便想着，师傅或许用得上它。”

    师与乐好歹活了几十年，也在皇宫混过，听到这不由暗自挑眉，这少年话里有话啊。

    少年摊开手掌，上面是一颗刻满金色符咒，却黯淡无光的透明珠子。

    东方晴鹤却恍若没听出来话中含义，也点点头，对师贻之恭敬地道：“师傅，三师弟言之有理，照文家规训，所有弟子皆须测过方可拜师。”

    又转头对傅为说：“小妹妹，别怕，待会儿拿着珠子玩就行了。”

    傅为装作懵懂地点点头，看看东方晴鹤，又看看师贻之，将鸡腿放下擦了擦手，再双手接住珠子。

    这叫唤门珠，是各门派用来检测入门弟子修炼天资的法宝。

    这个世界的修炼天赋是一种叫做“命门”的东西，唤门珠会透过人的神魂去窥探命柱，从而确定命柱之上命门的数量。

    命门越多，则代表天赋越高，天花板越高，反之，若唤门珠不亮，则代表只是平平无奇一凡人。

    只见珠子在师与乐手中慢慢汇聚光芒，很快便又淡了下去，只剩下一丝微弱的蓝光。

    屋内几人神色各异。

    然后，师与乐听到了一个稚嫩而充满嫌弃的声音：

    “原来你是个废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