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
谷剑兰声音虚弱,嘶哑如风吹残叶。
房间里窸窸窣窣,二人似又谈了些什么,惹得谷剑兰猛咳了好一阵子。
又是陶瓷破碎响,像是瓷枕砸在窗上,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木门开启。
林琢之踏出门槛,冷风倏地灌进他的暗青长袍里,他暗叹一声,沉沉道:“听那么久的壁角,听出什么花没有?”
躲在廊角边的人挪着步子出来,一身官服满头雪。
凃盼躬身站着,面露谄媚:“巡抚大人。”
林琢之揉揉发青的额角,把气尽数撒到他身上:“凃知县,方才谷姑娘说师爷在牢里逼问她谷氏铸剑谱的下落,是要把谱送给本官,这件事是否为真?”
凃盼后背发凉:“这都是师爷自作主张,小的只说关押,没说要动刑,昨日小的不在县衙里啊。”
盗马贼披袈裟,林琢之腹诽道。师爷难道不是听知县的?
“凃盼。”
林琢之直呼其名,转身就走,凃盼应下,亦步亦趋。
“你那师爷滥用私刑,只有被赶出去的份儿,你要还想保住头上这顶乌纱帽,就尽快把这件事处理了。”
“小的明白。”
林琢之走到拱门处,交代道:“上京支援未到,先调兵守边,别让郜离人攻上来。”
身后人没作声,林琢之顿足侧头:“没听清?”
凃盼轻咳一声:“郜离人只攻下了边镇,没再往上来。”
林琢之的眉头颦得更深,要说意欲骚扰,他们不该屠杀边镇居民,要说侵占东郦,为何又不继续南下?
“那边镇现在什么境况?”
“昨日小的到城门视察防备军,城墙后忽然射进一支羽箭,郜离的信使送完信就跑,留下的羽箭绑着字条,说是要东郦把所窃谷氏铸剑谱交出来,他们即刻赔罪退兵。”
林琢之心中暗骂,问道:“谷氏铸剑谱什么时候成东郦偷的了?”
凃盼嗫嚅着上前几步,声音低得寒风一吹即散:“谷泽远,也就是房里那位姑娘的父亲,他身上有一半的郜离血统,所以……”
“这也是郜离人屠杀边镇居民那段时间里传出来的?”
“这个……咱们也说不清楚。”
林琢之气到郁结,阖眼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过须臾,他下了决定。
“信使有否提及会面地点?”
“边镇谷家庄。”
“哼,他们倒是会挑地方。”林琢之掸掸肩上的雪,嗤道,“明日启程,带兵带人。”
“带……人?”
“屋里那位谷姑娘,明日随军同行。”
林琢之说完穿过拱门,头也不回离开这里。
***
窗外雪未停,仅剩的几朵红梅傲立枝头,寒风折不断。
房间里的兰远香已经燃尽,桌上一盏烛灯火光跳动,谷剑兰半坐于榻,目光空洞,手边的温茶已经放凉。
启门声响在夜中回荡,林琢之携着满身寒气进屋,将夜风关在门外。
谷剑兰仿若未闻,一动未动。
林琢之将一壶烧好的新茶放至案台上,再把凉透的茶倒掉,重沏了两杯。
“想家了吗?”林琢之掸掸肩头雪,拉了个小杌子,若无其事坐在床头边,“明日和我回边镇。”
谷剑兰别过头,不予理睬。
“回谷家庄。”
谷剑兰终于有了反应,转头看他。
“林大人又想到什么新法子?”谷剑兰看向他额角淤青,冷道,“今天还不够长教训?”
林琢之却轻笑一声,拨弄碎发遮住淤青:“不愧是铸剑师,打铁的手很有劲。”
“夜晚前来,林大人不是只想寒暄吧?”
林琢之叹息,轻声道:“白天外头有人偷听,我才不让你叫我之哥哥的。”
“从小相识的哥哥又如何?你与把我捉进牢里的县令没什么区别。”
谷剑兰心头发酸,这便是所谓物是人非,十年不见,当初那个一心想要打退郜离人的之哥哥,现在眼里只有名利。
白日里他分析了一通,到头来竟还是要自己交出铸剑谱,让林琢之代为保管,说出这话之前,他还问了自己一句信不信得过他。
谷剑兰伤心透了,才出狼窝又入虎口,最悲哀不过信任之人的背叛,她抽噎两下,手帕抹过眼角的瞬间,才发觉自己落了泪。
她挥开林琢之的手:“假惺惺,拿开。”
林琢之却伏在床头托腮看她,神态动作又和八年前逗她开心的小男孩重合。
谷剑兰侧过脸,恍惚一瞬,又转过头去。
“放眼朝廷,谷伯伯的铸剑术只会吸引武官,对于我这个文官,却没什么实质性的用处。”
“喜欢兵器的不算?”
“你指林匣玉?”
“你送我上京找世子,我就信你真的是出于为我考虑才出此下策。”
“这哪里是下策?你一个小女子踽踽独行,手上还揣着这么个香饽饽,你这次有我相救,若还有下次……”
谷剑兰打断他:“不给,说什么都不给。”
林琢之默了半晌,忽然笑了,笑她还像幼时那般倔强,发起火来不爱听人把话说完。
“你笑什么?”
“不给也罢,但你明日一定要和我回北境,咱们还是需要你本人出面。”
谷剑兰听也不听:“不去。”
“拷问你的师爷还没被赶走,若你不与我同去,我只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凃县令届时继续用刑还是灭口,我可说不准了。”
谷剑兰眼皮一跳,又倔着性子不肯低头,她憋得眼泪汪汪,咬牙不愿看他。
林琢之笑出声,终于不再逗她,将暖茶递到谷剑兰手上。
毫无疑问,谷剑兰毫不留情地把手抽了出来。
“好了,我不逗你了。白天不肯认你,是因为凃盼就躲在门外,现在虽没有明显证据指向你的父亲,但在县衙里,你的处境很危险,我需要用巡抚这个身份护住你,而不是用容易被诟病的旧人交情。”
谷剑兰转过头,不理他,耳朵却竖起来,一字一句都听清楚了。
“昨天凃盼收到信件,说我们东郦偷了他们郜离的铸剑术,理由是你父亲本就算郜离人,要求我们将所窃之物归还。”
“这算什么事儿?!”谷剑兰气得发抖,“抢了我们谷家兵器不说,还要造我父亲的谣,他们……”
“嘘。”林琢之赶紧起身,朝窗外看了一眼,“有人来了,我先走,明日早晨来寻你。”
一盏风灯晃过,窗影斑驳,映出一道人影。
谷剑兰看到林琢之走出房门,和窗外人撞个正着,那人点头哈腰,和林琢之低声谈论了什么,片刻后错肩而过。
门外陷入寂静,只余寒风声声,谷剑兰低下头,瞧见床头案台上的那盏茶。
她抬手握住茶杯,杯壁尚有余温,她拿过来,垂眸见碧水莹润,是北境最常见的恩施玉露。
谷剑兰犹豫片刻,仰首一饮而尽。
***
谷剑兰不习惯坐轮椅。
被林琢之推着出门时,她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县令给他们备了马车,不过只有一辆。
凃盼姿态谄媚,眼睛在二人之间打转:“北境物资紧缺,小的也只能骑马前去,巡抚大人见谅。”
借口够蹩脚的,谷剑兰腹诽道。
岂料她余念未消,便觉冷风骤起,是林琢之脱下斗篷,盖在了自己身上。
林琢之斜睨一眼:“那就骑你的马去,引路。”
他话音未落,谷剑兰便觉得自己身子一轻,竟被林琢之打横抱起,同时凃盼应声退下,转身牵马。
车帘子被掀开,暖气将寒意消融,晃眼间,林琢之把谷剑兰送进了马车。
马车极宽,暖炉褥子一应俱全,车壁边安置一方小榻,林琢之把谷剑兰放上去,发觉这小榻能够平躺下两个人。
“凃盼可能想歪了,马屁拍到马腿上。”
“可能……觉得我双脚都瘸了,不太方便。”
林琢之横她一眼:“你帮他说话?”
“没有的事!”
马车忽然启动,谷剑兰猝不及防,撞到林琢之怀里。腰间被什么东西硌到,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林琢之将东西取下,别到另一边去,谷剑兰隐约瞥见一块玉佩,上面好像刻了个“匣”字。
“坐好。”林琢之扶正谷剑兰,抖抖斗篷,让它盖住她的脚,“我们至少傍晚,才能回到边镇。”
林琢之手上动作一顿,转头问道:“你不会刚出边镇就被抓了吧?”
谷剑兰摇摇头。
她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了。
满巷子的乱窜,她没办法从镇口出去,被郜离人逼得逃到南郊,翻山越岭两日才来到边县。
谷剑兰蓬头垢面,两天都在饮冰水,拾荒草充饥,她一进城就听到关于父亲的流言,莫名其妙地,大家都义愤填膺。
“郜离人那架势,像是要把北境吞了,边县不知道还能呆多久,我便想着到上京去,说不准……”
谷剑兰觑了林琢之一眼,没再继续往下说。
林琢之垂头皱眉,倒没有追问谷剑兰“说不准”什么。
“你逃跑时怎么没到谷家庄瞧瞧?”
“谷家庄在北边,郜离人就是从北门方向过来的,我若不往南郊跑,现在就已经命丧边镇了。”
“也对。”林琢之揉揉眉心,“差点忘了。”
马车里默了半晌,车轮滚过雪地,发出裂帛般声响,谷剑兰没忍住,开口问道:“昨夜的话你还没说完。”
“我忘了。”本盯着窗外的林琢之恍然回神,“说到什么地方了?”
“我爹什么时候算郜离人了?”
“噢,郜离信使说,谷伯伯有一半的郜离血统。”
谷剑兰被他平静的语调气到郁结:“若有郜离血统,‘谷氏所铸之剑只斩外敌,绝不染同族碧血’这句祖训从哪里来?”
“所以要让你亲自出面证明一下。”林琢之握住她攥紧的拳头,低声抚慰,“郜离人要在谷家庄谈判,我们以理服人,再以兵慑人,如果可以,再设法套出你父亲的消息。”
“他们还要糟蹋我谷家庄的东西!”
谷剑兰猛咳起来,肺管子都给咳出来,林琢之赶紧给她倒了杯热茶,伸手给她顺背。
“方才县令召集的兵马,你也瞧见了,郜离人攻下边镇后还要和东郦坐谈,说明他们有事相求或内部出现了什么困难,他们要是识相,就不会动东郦巡抚。”
谷剑兰平静下来,沉默半晌,才回了一句:“飞黄腾达了。”
“算不上。”林琢之拂袖饮茶,“没有大将军的命。”
谷剑兰才恍然想起,林琢之小时候是想做大将军的。虽然不知道这八年间他经历了什么,但看他现在这副模样,显然是和他的想法背道而驰了。
谷剑兰看他神色平静,眉宇间却笼着一抹淡淡忧伤,她刚想抬手抚他的剑眉,他却转过头来,对自己温和一笑。
罢了,再怎么样,他现在的境遇都不会比自己更差。
“我这双手已经很久没摸过兵器了,所以我向你要剑谱,确实没有私吞的意思,若是昨日我言语有冒犯的地方……”
“烧了。”
“啊?什么?”
“我说,谷家的铸剑谱,烧了。”
林琢之呆愣半晌,好像不太理解谷剑兰话里的意思。
他反应过来,笑道:“好了,你不想给也罢,这么厚的铸剑谱,怎么可能……小心!!”
车外一声马啸,马车倏地停下,林琢之把谷剑兰一拽,二人双双跌在小榻上。
什么东西擦耳而过,谷剑兰翻身坐起,瞧见绵帘破了个小洞,转头再看,马车壁上钉着一支约莫一尺长的羽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