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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4)

    可怜云无蔽将云氏从摇摇欲坠中扶起,却坐在无人探望的疗养院里,除了茨维塔耶娃定期来访没有别的问候落在肩膀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到来让他对整个世界增了失望,曾合作过的人以观望的态度试探他,活了这么久,对之前的既定看法再有所改变也已经太迟了,错误注定无法挽回。

    “你不也没有杀得了她吗?”老了十五年的人下垂的眼袋随着脸部肌肉朝外拉伸,眼中磨砺了半个世纪的精明泛着锐光,“甚至都不想把她还给达里娅。”

    还?这就太可笑了,怎可能清算完一切?陀思妥耶夫斯基坐在窗边的沙发圆凳上,目光避开那一簇鬓角白发,他数着地砖的纹路:诺拉本来就不属于达里娅,再说被自己的异能整到死的女人离开诺拉活得肯定长一点,如果诺拉养在她身边,指不定哪天喂了狼也有可能啊,向他这样乐于助人的大好人哪找去啊?那个不动声色就能完成愿望的孩子甚至不需要向神许愿祈祷,以她的能力帮别人实现愿望也没有任何难度吧?

    “不管以前怎么样,现在她一点都不善良。”冷漠描绘着年迈的笑,叱咤商界大半辈子的男人背负着一身失望与肮脏,谈及外孙女的这个时候却流露出一点赞赏,他的后辈们不平庸,但未曾对血缘有过一分忍退。

    “她应该善良吗?”虽然陀思妥耶夫斯基从别人的口中道听途说过她的“善良事迹”,但他丝毫不信这种诡计多端借刀杀人的小恶魔会对多余的人展示出自善意的耐心。

    教养为虚伪披上一层光鲜的得体借口,常常扭转逆境的心智又安于一场平淡恬静的生活,光洗刀锋的锐利融化在眼中一团润朗的琥珀色里,风啄发丝汲吮着边界的余温。

    第一次知道埃理诺这个名字的时候她才八岁——这并非他见到她的第一面,冬天风大又冷,连麻雀都嫌弃假装热情的太阳躲入草堆,发干发黄又瘦小的她紧紧裹在厚冬衣里被风刮得路都走不稳,绒帽压住狗啃过的刘海,踮着脚努力够到比她人还高的邮箱,这并非第一眼见面,所以他才会看不下去、才会走过去帮她投,信封上只有一个七扭八歪的地址,这样的俄文要看一年才能破解写了什么。可Eleanor却照入了他的眼睛。

    短腿小个子盯着他看老半天,水亮空旷又无神的琥珀色轻浅净冽,她低下头不情愿地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软糖扒拉开他的手塞进来,像尖锐的树枝戳开一捧软雪,而后转身跑开,恰巧秦夜弦慌张地从花坛后冲出来,看到了往回跑的小不点,紧紧把她抱起来消失在了街头。

    刚搬走一具尸体就帮小矮子投信,至少看得出那时年轻的他热心又可靠,他相信现在没良心的小朋友肯定不记得这事,更不会知道塞到自己手心的糖被转手给了垃圾桶。

    疗养院外阳光热切地添上一丝冰凉,男人戴着鸭舌帽路过看文学书刊的门卫大叔,阴影下的脸谁都看不到,坐车穿过葡萄藤逐渐老去的田园,一株长着柠檬树的后院里溢出酸甜的果酱香,到了人来人往的城市人行街,他一不小心听到前面有对情侣在讨论“移情别恋”的阿法那西耶维奇。

    “我以为那个老实又幽默的男人出轨了,想不到两人早就离婚了呀!真搞不懂那个圈子的人怎么想的,闪婚又闪离。”一脸腼腆的男人端着两杯咖啡,微风吹动刘海,发丝挂在睫毛上,说话轻轻软软像只乖兔子。

    “肯定是那个男人的错,这么好看的姑娘,换我的话我肯定宠她。”娇甜嗓音的女人抱着手机嘀咕着为看似可怜的少女打抱不平,“还有她那个外公也太不是人了吧!”

    盲人摸象的故事能在四肢健全、耳聪目明的成年人中完美重现,该佩服现在成年人对信息的处理直接而快速,还是该让他们上一堂信息辨认课?细节被放大,盖住了作恶之人肆意妄为的手,镜头偏转,最终目的被掩盖,鲜血落入面包成为路人匆匆一瞥的番茄酱。

    这一次拜访云无蔽没有收获,装糊涂的老人明白着呢!不想提起那些往事,想独自一人带着羞耻与内心责问奔赴死亡,这样的认错和赎罪太轻巧了,就像让一个健康的人在酷暑炎炎下冲了个凉水澡,既无诚意也无真心,默默无闻地承担一切并不能成为英雄,有时候感动并不存在于人心。

    回到阴暗地下室,陀思妥耶夫斯基从台灯底座下摸出一张旧地图,他看着奥尔洪岛这个人烟罕至的地方特别亲切,布里亚特和伊尔库茨克的风景这些年一直都很受欢迎,贝加尔湖的秋季虽然人烟凋零但也不算枯燥烦闷,秋落与暮色相恋,红晕落在粼耀湖水中,树梢的鸟会为了一只瓢虫吵架,火堆上的新鲜烤鱼和咸香的火腿,配上黄瓜片与奶酪。

    这当然比不上法餐精致昂贵,在世俗纷争和诡计生死里待久了的人,应该会对这片净土留存着纤如尘埃的善意和宽容。

    对“年度最恶人”的言语攻击遍布网络,杜博安从恶意满满的咒骂中脱身,可这又如何?一次的安然无恙不代表下一次能够全身而退,机会遍地,需要平滑的契机来掩饰背后的斗争和险恶。专心养狗浇花的云寻对这件被污蔑的事没有任何表示,不干涉她的利益就不需要去解决,外公从小喂她双氯芬酸钠缓释片导致胃病,关在装满失控异能者的密闭空间里任她自生自灭,施暴者的可怜境地不一定能够让受害者心软。

    从时间与经历而言,云无蔽作为让人尊敬的前辈,曾教给他们很多也在那时爱护他们很多,虽然因为一些分歧和立场的不同,好多年不再联系,可看着与他无感情的人群起攻之,许先生心里有点难受,“你想过让你的外公死吗?”

    如果死能够带来谅解和终幕,或许纷争都能平息。

    淡笑中一点犹豫也看不到,否定了所有血缘牵绊的心痛和憎恨,云寻像原谅路人不小心的举动一样原谅了外公——倒不如说无视了他曾经的利爪,以胜利者的轻蔑和傲慢还有满腹恶意的筹算密谋。

    “他的死改变不了过去,既然能够有价值地活着,干嘛要无价值地去死,哪怕全世界的人都逼着他‘去死赎罪’,他只要遵守自己的意愿就好,除非医学证明和法律都认定他不适合活在有活人的地方。”一只金毛赖在少女的腿上趴着不走,她一手拍了拍宠物的脊背,左手挠着它皮毛厚实的脖颈,看不到阴霾的眼眸只有一片清朗的光亮,“更何况从前没有他,我活不到现在。”

    死去很简单,可弥补伤害比死去更难,死不足以赎罪,连句道歉都比不上。要求施暴者以任何方式赎罪,这是受害者的权利,而云寻自认为她的伤痕从这些年在云无蔽的手下做事就自愈了——因为钱足够,接下来的账要算也该姜丞柠评判,轮不到她插手,毕竟她避开了绝大多数的死亡机会。

    儒雅清秀的许先生皱起了眉,带着眉心深深的裂痕转身进了厨房,她好无情啊,什么仇恨、愤怒,都敌不过自己心底的快乐重要,只要自己过得舒坦就不管别人的性格绝情冷漠,任何人的好意都无法软化她,可她也不记仇,只算着利益。

    前几天姜丞柠从波哥大逃出来,身后黏了个甩不掉的果戈里,他们“游玩”了大半个世界,医药上的花销占了近百分之四十,白天才完工的林鸦川为了弥补负罪感而加紧时间追踪欧仁,但塞夫人藏得太深,蛛丝马迹都抽不出来。

    被下午茶点腻得昏昏欲睡的手指懒懒地敲打了几下回车键,琥珀色眼眸望着一闪而过的绿钩而丛生一簇笑意,陀思妥耶夫斯基仍然没有回复邮件的第二天,云寻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法国的疗养院里,靠近一片麦田和葡萄园,藏在水渠纵横间的小木屋的门沿上挂着铜制风铃,一只灰鸽扑棱着翅膀催开没有锁上的玻璃窗,停在窗外的栏杆上对着一个捕梦网讲远处山林的趣事。

    风铃刷着一片片残破的旧叶下的风声,燥热的温柔如农耕的哈欠、旷野的鼾声,靠近乡村郊区边缘的疗养院人迹罕至,空气里的悠闲吹拂过白净窗帘,云寻推开门恰撞上了老人正对着门的视线,她挂在脸上的轻笑把礼貌距离拉大,说着调侃而讥讽的话:“怎么了?难道您排了人体食物残渣后都不冲掉的吗?不处理会发臭的呀外公。”

    眼里对长辈活着的欣慰和对嘲弄完全不被搭理,一句应该有的问候也没有得到,她的虚情假意荡然无存。

    “说这样的话,不怕关系变得更差吗?”连一句解释的开脱都没有听到,云无蔽从来都没有坐得这么无力过,不会对他泼脏水的人同时不会给她拥抱,无情地划开了距离。

    “除了连着母亲的血缘外本来就没什么好关系。”云寻扶着门的手稍稍用力,大半扇影子被切开,窗外的风得到应召般蜂拥而入,桌上虚假的纸花也僵硬地扭动起来。

    “对啊,除了安……”山角田野的风带着成熟的颜色落在一片片鸟儿展翅的剪影上,窗外掠过啼鸣,云无蔽如获至宝般笑了起来,对这番态度的喜悦冲荡了阴云密布的愁思,“你要替我照顾好安,她身体不好;你外婆的墓地要打扫干净,她有洁癖,以后等我火化了,把骨灰洒在墓地边上的连翘下,她喜欢的连翘也要养得好好的。”

    风很安静地上窜下跳,捱着窗户的无花果树落下了第一片叶子,秋日的光显得谦逊又低调,坐在窗沿不敢迈入室内半步。

    “养花扫坟可以,照顾人不行。”云寻越过云无蔽脸颊的皱纹看向窗外,门口装香料的车留下弯弯曲曲的玫瑰花香,“如果需要照顾人,找茨维塔耶娃更合适。”

    什么都挖不出来的话题该结束了,云无蔽暂时不会参与纷争。云寻后退一步转身,云无蔽却带着一声咳嗽喊住了她,再也没有算计和恶嘲而变得柔软的笑在老人的脸上将背后的日光渲染成夕阳的幻象:“他为了你来找我,你为了他来找我,不过我什么都没说,他做的任何决定都和我没关系。”

    想不到从未向谁低过头的人也有这种平和的语气,诚恳得不像曾经认识的外公。这是辩解,也是求和,让自己的模样在别人的记忆中不那么狰狞可怖,但云寻没有回应他什么,走的时候顺便关上了门。

    她倒希望云无蔽能向陀思妥耶夫斯基透露点什么,不至于现在连个人都找不到,如果他去了奥尔洪岛,事情就麻烦了。她仍抱着残破的否定心态等待结果,想起云无蔽说那句话时看向她的戏谑柔和一笑真让慌茫嵌心,车窗外闪过树影和墙,山雀和鹰鹃和脚印刻在砖瓦上,巴士路过一站又一站的等待,在终点却又循环往复着一成不变的路线。

    一切都在阳光的尾端曝失得索然无味,秋或许在夏初的时候就早已埋下伏笔,掠夺盛大而灿烂的一切,变得耀眼却枯燥,世界的喜怒无常在秋季酝酿着浩劫般的折磨,逐渐变冷的空气刹那回暖,晴空万里又雷雨交加,丹桂娇小丛簇的花凌乱横死在低矮整齐的女贞丛里。

    北方冷空气直下的消息已经遍布淮河以南的城市,沿海寒流也为降温而沸腾着焦躁的风声,尘霾洗刷金秋繁盛的磅礴气度又沿着寒风侵蚀秋末渗凉的棱角将它磨得长满了寒霜的倒刺。刚回老许住宅的云寻从冰箱拿出果汁放在电视边,听着温柔端庄的播报员讲解后三天的气象预测,许先生匆匆踹开书房的门冲过来,把手机推堵在了少女的耳边,焦虑撑大了瞳孔也催赶着语速:“林鸦川找你有急事!她很急!”

    芜杂的云层将日光柔化,一片空凉的薄光磨圆了窗台的棱角。

    “怎么了?”云寻扶好老许压在耳边的手机,走到阳台的藤椅边,刚坐入一片铺了暖意的柔软,脊背都没来得及挺直,耳畔风声狂躁地卷起落地窗外的树叶,槐米急切地尖着嗓子掩盖清脆的鸟鸣,世界的混乱被翻倒了。

    贝加尔湖,奥尔洪岛无人区。想法被验证的时候,已有准备的心脏仍然忍不住抽搐着发疼,她没来得及思考,黏糊糊的思绪像锅里沸腾起来的发酸的牛奶汤,坐到车里关上门的时候,记忆还停在拿起车钥匙的那一刹那,能够允许出境的证件不知什么时候被丢在了副驾驶上,她无奈而烦躁地看了一眼堆在一块的证件,想劝说自己不如无视。

    少见的迷茫和犹豫穿插在眼中,下一秒冷硬的决心随着转向灯的亮起稳住了狂吠不已的心跳。

    车窗外的天色并不漂亮,投影在花坛里枯萎的九里香上,陈旧的白色花瓣泛起网状裂痕,阴天迅速吞噬了下午的温度,这个月份去伊尔库茨克州不无聊,可这一次她无法将这件事定义为游玩,一秒也不行。

    副驾驶上的手机突然亮起,这通境外电话像要震破屏幕跳出来般激烈地提醒着事关重大,云寻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划开接听键,熟悉的高贵柔和的声音突然变得刺耳起来。

    “他已经在路上了,你能赶得上航班吗?你外公的武装队我可一句都没说。”这么近的距离还能听见凑近阿加莎唇畔的咖啡晃动的声音,惋惜和关爱,“我看你那边的天气没有很适合……”

    塞夫人肯定也在奥尔洪岛上看她笑话,原本就习惯了半途而废,可这么大的决定、这么周全的算计,让参与之人都乐意看到的结局化为泡影,不过他们到这个时候更想看的显然是她的笑话,暗诽一声“离谱”不离谱吧!

    狂肆的冷风,毫无遮蔽的海洋掀起鲸吞之浪,云层卷曲,气流扭动,不亚于夏季台风卷起的风场,裹挟着北面冰海冷峻气息的风替隆冬谋篇布局,海面的九级风浪屹然狂啸逼得航船急速寻找可以停靠的岛屿泊湾,葬身深海的命运除了尸骨无存还有家人悲痛,所有车辆都寻找着躲避的服务区,少量车却要赶在高速封路前离开沿海地区。

    白发异能突然出现在后座,冰冷的眼眸扫向内后视镜与琥珀色眼瞳恰巧相撞,飞廉冷笑一声,把一张机票放在了副驾驶座上,沙哑的嗓音带着岁月久远冲刷的沧冷:“林鸦川帮你准备了车。”

    “姜那边怎么说?”出省的横栏放行,车子进入直达机场的一条高速。

    越来越多的云堆积在头顶,云层中金色的血脉逐渐暗淡下来。

    “这么快就能担心别人了?管好你喜欢的人再说吧。”飞廉毫不留情地讽刺着,可异能正在心底发笑,这么幼稚而急切地转移话题为了掩饰焦灼的心跳,可转移注意力不能完美解决问题。

    到了机场却没有直达的航班只能转机,花了五六个小时才抵达伊尔库茨克,这段时间云寻想到了无数解决麻烦的办法,唯独没有考虑过阿加莎口中每一句的真实性,在衡量之下真实性必然瞬间贬值,连她都没有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会这么重要。机场外停着一辆雪地越野车,带着圆框眼镜、穿着夹克衫的姜呈桉背着筒型画材包站在车门边,一串钥匙抛上又落回手心,他盯着机场的大门,露出几分不耐烦的神色。

    开始结冰的湖面躺着几丛形状漂亮的小雪堆,奥尔洪岛北部树林外有一栋二层木制的房屋,黑暗遍布过道和楼梯,却在俄式刺绣的垂帘布后燃着一束烛光,四团浑圆可爱的烛火站在纤细的蜡烛顶端,光在贵妇端庄雅致的妆容上浮动翩跹着,塞夫人靠在摇椅上闭着眼,手指在膝盖上的毛毯上逡巡:“你觉得她会来吗?”

    “会。”阿加莎向后理着自己的金发,视线扫过天花板又坠入地板,靠在核桃木的椅背上拉紧环住手臂的披肩,“虽然一开始就有这个决定,但无论在你面前还是在我面前,她都没办法下手不是吗?”

    烛光把阴暗修饰得安详,像外婆口中绵长又湿润的童谣。

    深邃冰凉的冰层包围的岛屿,没有暖流照料的荒原冻土,焦黄草甸与稀疏的松林,悍马碾碎一只滚落在路中的松果,飞廉横躺在后座,欣赏着内后视镜中映出的笑意碎裂的脸庞,心情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被姜丞柠免费当苦力使用的卑微劳累一下子消散了。

    夜色遍地,荒草丛生,林间啮齿类动物跳跃的声音踩碎子弹填装的动作,一片雪与黑夜擦肩而过落在挡风玻璃上。

    车灯被树丛挡住了去路,摇摇晃晃地停下一座木制房屋前,游牧民族世世代代用热爱也都无法融解的冰雪轻飘飘地落在肩上,寒风嗖啸,云寻望着压低的灰暗夜空扣上了最顶上羊羔绒外套的纽扣,门口亮着一盏朴素沉重的煤油灯,掉漆的灯身嵌入岁月轮廓,这座藏在北部树林边的一栋木质两层楼房屋只有靠近后院的那一扇窗户亮着一簇烛火。

    稀林疏草拦不住横行霸道的风和调皮的雪花,只穿着一条单薄牛仔裤的云寻被寒风泼得浑身发疼,她回头要质问林鸦川怎么只塞衣服不塞裤子。颤抖着冻瘸了的腿走上楼梯敲了敲门,阿加莎来得很慢,直到披肩流苏与直筒型嵌毛领的长裙的一角出现在眼前如同冒着热气的甜汤,身在门外的瑟瑟发抖的少女又感到胜于现在所承受的十倍寒冷。

    “怪不得我们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u盘在谁手中,那里的十三个人都死了,酒吧也改成了便宜的出租屋,什么都找不到。”年轻优雅的女爵侧过身,与门的空余却挤不下半个人,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心情不大好的客人,当时她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共谋时对方也不能保证云寻必定能来,手杖里的卷宗再怎么珍贵也不可能有异能实验的资料更实用,可她来了。

    “人呢?”云寻带笑的声音早就品不出任何清朗的意味,她的视线穿过门后厅内深邃清澈的黑暗,俄式刺绣的垂帘背后烧着一团微弱的烛火颜色。

    “进来坐坐吧,好久不见了。”黑暗中莹绿的眼眸神秘地闪着期待,“塞夫人很想见你。”

    一片雪随着门合上的弧度夹在门缝里,端庄的塞夫人侧躺着撑起上半身,看到掀开垂帘的人时,慵懒转瞬成为凝重,眼前这个只靠着几句实话就把人骗得团团转的少女让她朦胧的睡意在意识里消散,只剩下头疼。

    桌上放着去掉大小王的一副牌,总共三个人,可以炸金花,但她们未必会在今晚玩一局,通过出牌的种类再按照概率来计算,以及现场这么少的人,想赢不难,但塞夫人和阿加莎不会给云寻使诈的机会,那么这副牌除了承担她们两人无聊时消遣的玩具之职也没有其他用处了。

    “我已经不相信你了。”塞夫人鼻梁上的皮肤轻皱着,几缕发丝从额角蔫垂而下,锐利的目光剖量着眼前五官精致的少女。

    “什么事情让您屈尊面对一个不信任的小孩呢?”云寻与两位女人隔桌相坐,天花板的倒影与地板的花纹重叠在一起,烛火荡出一丝水纹涟漪的轻盈。

    云歆桐的虚名足够让塞夫人从云氏得到一些面子上的利益,可她显然不为所动甚至还想要更多,嗤嘲与冰冷如魔咒盘桓在端庄典雅的脸上,夫人盯着桌上黏满烛泪的蜡烛。

    海盐风情的淡香让贵妇满露锋芒的眼神更不留情面,云寻坐在冷硬冰凉的木椅上,没有丝毫胆怯也不嚣张地对视着,既然有要求,那提人方便了,她等着对方无论多棘手的条件。

    “把属于安的一切都还给她。”塞夫人故意拖长呼吸,让喉间轻喘的尾音消磨在时间的缝隙里,她想让干净的人做最不想做的事,一瞬狰狞的嘴角蓦地上扬,“必须由你亲自来。”

    继续把脏水泼在云无蔽的身上。

    “好啊。”少女欣然接受,不存在一丝犹豫,开朗无忧的笑展露的那一刻,阿加莎凑到嘴边的果茶一晃溅到了手指上,烛光照亮莹绿眼眸中显得多余的疑惑,她望向云寻,想不通少女为什么能毫无芥蒂地接受去做这件事。

    数秒的寂静沉默地读着没人认领的空旷,烛火跳跃燃烧着定格的画面,火光晕染漆黑的夜晚,烘烤冰凉的补木板,融化窗外停下的雪。

    “人我可以带走了吧?”清亮干净的眼眸扫过位在高职的两位女人,云寻收缩着小腿,起身的瞬间差点儿迈不出第一步,太冷了。

    “信息,u盘。”原本不说话安静品茶的阿加莎缓缓起身,茶勺擦过杯沿发出刺耳的陶瓷摩擦声。

    摸黑走上二楼有点儿艰难,光滑的墙壁上找不到任何像开关的凸起物,透出一线薄弱光亮的一扇门内飘出小苍兰与香草椰奶的混合香味,云寻推开了门,植物蜡嵌干花的蜡烛站在一座纤细铁丝花围成的烛台上,一条火光于无铅棉质烛芯上跳舞。

    完好无损的男人坐在床上看《碎玻璃》这本书,他顺着烛光能照亮的方向看去,虚伪的诧异在瞳仁中停留得太久了,望着少女虚实难辨的空淡笑脸,他合上书放到枕头下起身走去。

    “u盘给我。你别出门,楼梯等我。”天生笑意的声线透出几分强迫的意思,挡在距离中的掌心白皙得格外碍眼。

    那双沉溺在薰衣草里的清透新醅般的眼眸单纯地眨了又眨,绞碎了成片的黑暗吞到瞳中,苍白的两根手指从口袋取出u盘悬在少女摊开索要的手掌上方,手指一松,垂悬着的重物落入掌心,五指合拢的这秒她转身向楼下走去。

    阿加莎和塞夫人两人四目相对,思虑中不乏怀疑,他们两人都不算什么好东西,怎么就说给就给了呢?但少女不会说谎而u盘也在手中,她们有什么怀疑的正当理由吗?

    夜色落入空气里,呼吸间每分每秒都降下一寸冰凉,雪落在发顶化开令人发抖水渍,想开副驾驶门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被云寻拽到了驾驶座后的位置上,副驾驶的位置很危险,无论撞上什么灾难都用副驾驶来挡。

    惬意地靠在带有软枕的椅背上的男人用余光扫过一侧森林的静谧与藏在影子中的黑影,那些无聊的人啊,总喜欢把一些力所不能及的事情看成伟大,逐渐加快的车速让林边黑影随着车轮远离的方向游移。

    “你知道u盘里没东西,这点值得夸奖。”悠闲轻快的语气仍然不乏寒冬的凉意,他眯着眼,对窗户上缀满笑意的眼眸翘起唇角,眼眸却在触及黑亮的圆孔时彻底坠入一层冰寒之中。

    “你知道留后手,这点值得夸奖。”少女哼笑着,这时一枚子弹撞在驾驶座的门上,她挑了挑眉,安全气囊早就拆了,射穿这扇门也不会有反应,而他们锲而不舍地挑这些地方射击,后挡风玻璃也遭受到冲击性裂痕的伤害,两侧车窗已经像冰块切开的纹路一般。

    原先和女爵大人说好找个时间把陀思妥耶夫斯基骗到荒无人烟的地方,让云无蔽名下的武装队伍袭击,锅归老头,奖章归阿加莎,可阿加莎不仅剽窃了她的庸俗思路还把她“踢出群聊”。现在这个计划完全不在她意料之中,现在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显然不像云无蔽训练出来的精准手段,莽撞而浪费的攻击手法像杜博安的穷追不舍,莫斯科之夜粗糙的狙击就出自他的安排。

    后视镜中,刺破黑暗的灯光反向描绘出两辆车的形状,不过很快有一辆车打滑着朝陡峭的斜坡滚去,暗红的血喷洒在挡风玻璃上,几个球状物体在鲜血没染红的空缺里翻滚。

    “这些人是来杀你的,不过你顺带一个我。”一脸“你该荣幸”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斜着身体摸了摸车座下的空间,触到熟悉的皮箱时他眼里精锐的幽光敛入垂眸洒落的睫隙之间,舌尖藏尽笑意全都透在上扬的嘴角,“如果他们知道自己会不幸地被拧掉脑袋,他们还会不会坐上去?”

    那些人有飞廉来处理,不用担心会跑漏信息,扒光了衣服割开皮肤绞碎内脏,丢到湖里喂养食腐动物,或埋在土里滋养树林。

    可对方谁能知道林鸦川在车座低下塞了满弹匣的枪支?一路颠簸和沿途的枪响以及后面穷追不舍的两辆车让云寻没有多余的心思关注其他,直到背后急促奔流的寒冷和耳畔的枪响和窗沿传递过来的撞击力,她往后一扫的余光扯上到男人射击的剪影,巨大响声在风声溢满的狭窄空间内晃得耳膜不断嘶吼。

    “陀思妥耶夫斯基!别管!”风声把嗓音撕得沙哑,她搞不懂他哪来的兴致做报复举动,一旦摇下了窗户显然把机会交到了对方那群人的手上,反正有飞廉。

    紧接着,第二辆逼近的车从斜坡滚落,撞上了一块光秃秃的岩石,一枚子弹恰好射中不断滴落的一滴汽油,如烈日燃烧的火光轰然炸出日出盛景般的绚烂,场面更烂了!

    追击消沉在雪色冰凉的呢喃里,锁了窗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慢条斯理地拆着手中的器械,再装进包里塞回车座下。他抬眼瞄向了前视镜,驾驶座上的人表情不太好。

    “费奥多尔!”车停在一家亮着灯的民宿旁,她坐在车里第一次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又或许是怕,这么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几颗小小的子弹和眼前的码数就让她心跳不正常地加速,刚刚狂欢完的清瘦无比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焖熟了一喉咙的笑语,他探身向前,隔着椅背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却被狠狠拍掉。

    感受着手背上火辣辣的灼痛,男人薄薄的笑填满了瞳仁幽黑的缺口,他指了指副驾驶上一堆杂乱的证件:“如果我不来,你拍证件照的钱就浪费了。”

    高级的嘴说低级的话也不觉得浪费?心如针扎的坐立不安还没调整过来,被怒火浸了一头的只有她。现在鸟再次被抓住,游戏始末的结局显而易见,不拿□□在丛林射击捕捉却能拿到完整无伤的鸟的办法——让鸟来到身边,诱哄它钻入掌心。

    怒气肆意冲破所有昂贵教养的井井有条,从周身的空气到前视镜里窥到的隐去笑意也没了笑形的僵硬唇角都在告诉后座的男人她的心情跌入盆地摔得稀烂的事实,陀思妥耶夫斯基给自己挖了个坑,然而这个赏心悦目值得称赞的陪葬品自己还不能掌握,可他能出言责怪骗去可能存在于虚空妄想的心软和自责。

    “你总喜欢用部分的事实来迷惑别人。”适时服软退让才能让现在心焦气燥的小朋友上钩,他喜欢控制别人的情绪,现在他正撕下一块可怜来挥舞造势。

    鼓起的气球一下被戳瘪了,想想一次次没有良心的利用和死不要脸的讨好,还有简简单单片面实话背后的欺骗,被自己随手使用的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像个物品一样,少女的手指玩着钥匙环上的海豚布偶,把海豚胖胖的肚子捏扁又顶回原样,慢吞吞地吐出一句带着歉意的承诺:“我不会说谎。”

    刹那之间串联、碰撞、挤压,出自云寻之口的不断的“喜欢你”自每一片记忆中涌出,像电影回放般快速,一闪而过的画面,踏入谎言的那一刻,唯一一抹纯真被撕下,成长中逐渐精致的五官清晰了上回泡芙奶油的吻。不该想起这些,云寻说出口的每个字都比随意的表白更珍重。

    死亡的欺骗成为阴影的中心,陀思妥耶夫斯基随手编了个圈套,他倾身上前:“你喜欢我,那更喜欢谁呢?”

    “更喜欢费佳啊。”缩回弱小的愚蠢假象中对她而言如同藏在隐蔽的暗影里一般舒适,这种时候更应该坦白一切意外的源头,还有当初认为能够成功脱身的幼稚想法,云寻在认错的时候也为自己的“罪行”找到了好的借口,“在我说我喜欢你的时候,我就想方设法让自己喜欢你啊。”

    这是讨好的手段,是靠近的技巧,是绚丽的花言巧语,是假意的俯首称臣,一切都熬制出美味的阴谋诡计,妄图了解他的一切,花间露珠磨成剪刀,澄明弯月扯成绞绳,哪怕落入圈套,其实她从没放弃过。

    薄雪铺天盖地之下轻勾的唇畔显得森冷阴郁,暗沉的晶紫色幽寂眼眸闪过寒凛,他早已看透这拙劣敷衍的把戏:她的意料之外有太多不可控,但她恐怕不会真正在意。

    “我说过了,我从来都没有把你当成单纯的费奥多尔看待,也不会想着如果你是单纯的费奥多尔就好了。”如果喜欢一个人只喜欢上他的某一点,或者抱着必定退缩的假设,那这远远不足以支撑起这种美妙绚烂的情感。她的坦诚闪耀着天堂的色彩却铺满了地狱的圈套,合她心情的“喜欢”同样能为了她的心情成为焰火璀璨升空后的炮灰。

    但哪怕如此也不代表她所有的想法和最完全的决定。

    他们一直都彼此知晓,在别人无法理解的角落里纠缠针对,他们对全世界否认,欲盖弥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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