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集

    头疼欲裂。水果刀上的苹果汁液散发出铁锈味,铃铛稳稳戴在手腕,视野在晃动。

    怎么会?

    赵景之应该和林寻澈没有联系,也就没有理由对这种路上逮个三岁小孩都能问到的事情说谎吧?假设海都已经沦陷……作为国家人口最多的城市,居住在海都的顶尖玩家大概有二十三位,师父说这还只是官方能追踪到的数据。作为花国的两个中心城市之一,海都的沉落可能会是耸人听闻的假消息,会是大部分人无法接受的噩耗,单单不可能是悄无声息的。对此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她真的丢失了一段记忆。而在这段记忆中,在2430的“坎”上,爆发了某种她难以想象的事故。

    可是江瞳的师门正位于海都。老头子曾立誓要守护这座城,守住人类所剩无几的明珠。师父怎么样了?为什么这次去尧山的会是洞明师叔?

    一切都是未明。江瞳迫切地需要同海都相关的一切情报,或者和师叔有关的也可以。赵景之一定知道的。只要能让她确认师父的安危——

    某种直觉沿着脊椎蛇行,一路攀附到耳畔。它在说,嘘,安静。

    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海面下窥伺。

    她遗漏了什么细节?她忽视了什么不对劲的事情?这种感觉简直令人抓狂。倒不如反过来问问,从她醒来到现在,到底有什么是合理的!好在江瞳即时捕捉了一闪而过的灵光。林寻澈试图给她洗脑的部分包括他们是同事……如果她对某个组织有用,那么如今在找她的绝不仅仅是一个人!

    且如今海都已不可归,那么她不得不另作打算。她必须不动声色,必须不暴露异状。

    江瞳边往前走,边故作轻松地答道:”啊,谁能想到海都会发生这样的事呢?总觉得一直到今天,我还总有觉得海都还在的错觉呢。那看来我们不得不改变治疗方案了,你可能有好长一段时间不得不和我呆在一起了。对了,洞明师叔有没有什么留言?”

    赵景之仿佛松了口气,跟在她身后:“没关系,我本也没什么安排。真人说,如果你问起,就说让你不要太担心,在蓉城等他。”

    江瞳思考了一下:“可以,今天来不及了,明天我们去‘市集’。我得打探一些消息并购入装备,顺便给你买点副本防身的道具。”

    他们已经看到挂在玄关鞋架上的赵景之的肉身了。赵景之实在没有选择一个昏过去的好地方,看着他贴着运动鞋酣然入睡的侧脸,江瞳只能在心里默默祝福他的肺能够免受脚气的侵扰。她示意让赵景之站在肉身面前,上下左右比划了一番。

    “江大师你人真好!”赵景之大为感动,看了看脚下:“这种角度看自己真的很奇怪……我该怎么回去?”

    江瞳后退几步,估算距离,助跑,飞起一脚。赵景之发出短促的一声“啊!”并且手脚扑腾着向前倒去。她耸耸肩:“职业道德,请勿上升个人素质啦。”

    第二天傍晚。

    江瞳同赵景之走在人行道上。刚好赶上晚高峰,悬浮列车挤挤挨挨地堵在一起,总有人试图从上下左右超车,大部分立刻被交通机器人发现,悬浮着的圆球形机器人立刻飞近违章车辆,摄像头里发闪烁着刺眼的红光。江瞳知道,这是交通机器人的警告信号——摄像头拍下来的人会被罚吃一个星期的蟑螂味儿的营养膏。

    楼下

    一辆小猪佩奇造型的校车在路边缓缓停下,车上跳下来个戴着红领巾的小胖墩,欢呼着扑进了等候在一旁的、穿着太极服的老太太怀中。好在老人早早穿戴好助行器,稳住了身体。

    望着老太太拧住小胖墩耳朵的祖孙温馨场景,江瞳不禁感慨——

    如果说玩家构成了城市的屏障,依然是千千万万的民众,才是这座城市本身。

    自在医院中醒来,江瞳还未曾好好看过这座城市。一些事物已与记忆中发生了些微的偏差,却又没有什么不同。不仅仅是短暂的两年,过去的373年并没能给人类社会留下多么深刻的痕迹。灵气复苏以来,人类的科学就再难寸进。灵气难以观察,无法捕捉,无处不在。虽然对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没有明显的影响,但对于严谨的科学而言,若是实验环境的规则都发生了未知的变化,且无时无刻不在继续往未知的方向变化,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

    第一位证实灵气存在的科学家威廉姆斯,在宣布灵气,或者说魔法元素存在的同一天,从65层高楼上一跃而下。他实验桌上摊开的笔记本上用颤抖的笔迹写着:

    “科学已死。”

    并不是谁都能记得这段历史。这是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据江瞳的了解,花国的婴儿出生就受到催眠,会主动忽略日常生活中的诡异之处。好比他们并不会记得海都沉落,与之相反,海都在他们记忆中已经成为了一座不曾存在的城。只有从普通人觉醒为玩家,才能突破这层禁制,揭开一角掩盖着世界真相的轻纱。

    无知或绝望,谁又能说得上哪个更好呢?

    江瞳带着赵景之,轻车熟路地拐进小巷的一家苍蝇馆子,叫两碗红油抄手来吃。

    这家店店面极狭窄,仅容两人并肩而行,进深却不短。一侧靠墙放了桌椅,过道便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行,或者两个人吸腹侧身而过。晚霞从拥挤的门口斜斜照进来,垫着纸片的桌腿、食客随意摆放的小腿,都被拉出长长的影子。赵景之小心地伸出指尖,非常、非常缓慢地靠近黑木的桌子。他好奇地问:“我们已经和非洲断绝讯息几百年了吧?这家店是什么百年传承老字号吧,我在博物馆里也没见过这般色彩纯净而有光泽的黑木。”

    江瞳陶然地望着天边晚霞,紫色、玫红、深红、脏橘、明黄,好似画家精心设计的色彩,又仿佛是一场意外,泼墨鎏金。听到耳旁传来的询问,她慢吞吞地低下头:“什么?哦,不是……”

    赵景之已经从接触到桌面的一平方毫米皮肤到全身,一寸寸僵住了。

    江瞳还是好心提醒:“是油垢啊。没事,进了副本可不能这么不小心了。”

    当赵景之把指尖从桌面拔下来,发出“啵”一声的时候,他已经相当想死了。当他的耳旁环绕着苍蝇的嗡嗡声,不得不以幼儿园小班学生的姿态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翘起食指并保持十分钟的时候,开始在嘴里默念“死亡是一个必将到来的节日”。当肩膀上搭着汗巾、眼眶上有一道竖疤的服务员把两个瓷碗“咚”一声放在桌面的时候,他不得不痛苦地把自己的目光从碗沿搭着的油腻手指以及乌黑的指甲缝上挪开,转而研究证实哥德巴赫猜想的可行性。

    “为什么是这里?”赵景之的声音变得不像是他自己,这微弱的质问像是从牙缝、从喉管、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

    江瞳依然顶着她造型奇异的纱布,夕阳透过树影照亮她的脸庞。她本来高高兴兴地吃着抄手,闻言抬起头惊讶地看他一眼:“我特意把晚饭留到这家店呢,他家开了快十年了。很好吃啊,不尝尝吗?”

    赵景之确信自己从面前腾起蒸汽的碗里只闻到了浓浓的味精味。他怀疑地看了看邻桌,一老一少也正低头进食。他们的鼻子嗅觉中枢竟然具有这样的适应性吗?赵景之像是一颗被浓烟熏过的白菜,无精打采地说:“不用了,我不饿。”

    “好吧,怎么感觉今天的抄手不是很鲜?”

    “……总不能是味精加少了。”

    “对哦。”

    “别告诉我你还在往碗里放味精。”

    “然而是的。”

    “如果不溶解的话会不会变成干吃味精?”

    “这个前提并不存在,厨师做出来的菜可以不限量地添加调味料。”

    赵景之心如死灰地看着江瞳津津有味地吃着她自己的抄手,感觉工业调味料的气味正在逐渐没过自己的口鼻和头顶。他看着江瞳咬开最后一个抄手,吃掉外面的皮,站起来宣布:“那么,我们现在出发去‘市集’吧!”

    结完账——当然是赵景之付款——江瞳对着肌肉夸张的服务员点点头,向着店面的更深处走去。一路磕磕绊绊地走过狭窄的过道,赵景之在明暗交界处迟疑了。身后是熙熙攘攘的人间,碗筷碰撞声、咀嚼声、交谈声成为平凡日常的配音。而在那光线所不能及之处,是叵测的、胶质的黑暗。没有光线、没有声响。吃饭的时候赵景之是面向店内的,半个多小时的无所事事,他为什么没有发现深处的异样?

    江瞳从黑暗中探出头,脖子以下仍不可见,营造出一种漂浮头颅的惊悚感来。她问:“为什么不跟上?”

    “没什么,”赵景之犹豫了一下:“没被阳光照到的地方,会怎么样?”

    “会打烊。”

    江瞳的面庞一晃,又隐在黑暗中了。

    赵景之赶忙跟上。

    江瞳的声音从前方传来,稳定、清晰:“苍蝇馆子是蓉城‘市集’的一个入口。‘市集’,最开始是玩家用来交易副本所得道具和情报的区域,在一部分城市——比如蓉城——是由空间系道具开辟的,后来由于玩家和民众长期存在的信息差,以及迫于心理压力,有些玩家也会迁入‘市集’生活。用来构造蓉城‘市集’的道具被证实是绝对安全的,从这条过道开始,无论你看到、听到或者想到什么,没有东西会伤害你。”

    耳边渐渐多了嘈杂的声音。“梆梆梆”是剁骨声、“嘶嘶嘶”是油花落在锅里、还有“啪嗒啪嗒”的沉重脚步,老鼠“吱”的惨叫以及几不可闻的、无处不在的鼻息。赵景之闻到鲜血的腥气、腐臭的气味、葱花的香气和呛人的油烟。他踉跄地扶着左边积满油垢的桌椅行走,因着右边时不时有人与他擦肩。随着或轻柔或冰冷的触感传来的,是阴森的美味,或者是浓郁得吓人的香水味。他没有问撞到他的人是谁,因着狭窄的过道本来也不容许两人并肩而行,也因着他们是如此安静而沉默的旅伴。

    他们没有呼吸。

    黑暗会误导人对时间和空间的判断。不知走了多久又有多远,但那一定是很久很久、很远很远——他看到前方被微微掀起了一角的帘子,以及如流水般倾泻的光亮和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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