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瞳攥紧了手中的铃铛。她就说驱鬼这件事绝对得加钱！深吸一口气，她走向厨房。

    冰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老式的海尔电冰箱，通体显出一种陈旧泛黄的色彩，开门的把手处泛着油腻腻的光泽。上面的商标已经很旧了，小人眼眸被红笔恶意打上叉，边角卷起。门上用磁铁吸附着两个年画娃娃，一者抱鱼一者坐莲，眼睛也被抠去，留下两个可怖的黑洞。

    她把手放在门上。这台老式的机器在她手掌下震动，并非大型电器工作时特有的频率，而是更像什么生物，呼，吸，呼，吸。年画娃娃的嘴角逐渐向上扬起。

    江瞳一咬牙，一把拉开了冰箱门。

    一滴血珠落在江瞳脚背，洇湿了她的板鞋，冰凉、森寒。江瞳情不自禁地蜷起脚趾。

    冰箱内早已不是正常的机械结构，光滑的内壁仿若仿若某种动物的腹腔，厚厚的猩红色肉膜上蠕动着增生的畸形突触，其中长势最健壮的十几个顶端生着不同的眼，老人浑浊的瞳孔、中年人眼尾的细纹、婴儿柔软的睫毛，汇聚成一道道喜悦慈爱的眼神。见冰箱门打开，它们苏醒似的转向江瞳，未褪去爱意的目光仿若实质，飘飘摇摇、铺天盖地但不含温度地向她袭来——

    江瞳后退一步。

    冰箱中间躺着一个浑身青紫的无眼婴孩。它看起来不足月，细弱的躯干与庞大的脑袋不成比例，叫人担心他该如何支撑自己，翻身时又会不会把脖颈扭成麻花。鼻子和嘴巴挤在一起，面部其余的地方却平整极了，没有眼窝，没有眉毛，只有大大小小坏死的暗斑，仿佛章鱼的紫色吸盘，或者生满烂疮。

    江瞳立刻意识到，这就是她的委托目标！

    她当机立断地摇铃。

    “叮铃——”

    一道无形的波纹荡了开去。

    别墅某处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鬼婴的肢体蠕动起来，眼睛们被惊扰一般转向江瞳手腕上的铃铛，目光盛满了怨毒与贪婪。

    江瞳等待着。可比力量更先降临的是疼痛。常理来说，铃铛发出的波纹会对元神的每个部分产生相同的作用，将其完好无损地震出体外。但这一次……有种尖锐的疼痛传来！撕扯发生在身体的某个部位，同时发生在她的脑子里。错乱，疼痛。江瞳难以忍受地蜷曲，抱着头尖叫。臃肿的魂体在她的身躯内沸腾、翻滚、剥离，叫嚣着要从躯壳中逸散。这种逸散是粉碎和弥漫，是叫人恐慌的，因为她不知道如何停止。她扼住手腕，发生在在手腕之上的某个地方！在，在——

    一种沁凉的绸缎般触感攀上了她的小指尾部，逸散戛然而止。

    “林寻澈？”看到那虚幻绸缎上眼熟的金光，已是元神状态的江瞳喃喃自语。她想起了逃跑那天最后砸中自己的东西。

    她的魂魄何时残缺？原来当日他并非气急败坏，而是为了把符咒打入了她的身体？这道符的具体功效是什么？如果是为了帮她……为什么？

    不过现在这些问题都暂且搁置，她是一个非常有职业道德的敬业的玩家。

    她缓缓站起身，面对攀附在冰箱门上对她垂涎欲滴的鬼婴。

    鬼婴尖啸一声，从冰箱壁上扯下一把眼睛按在头上，凶残地向江瞳扑来。江瞳错身让过，双手在身后飞速掐诀，电光火石间将铃铛化作水桶大小，向落在地上的鬼婴倒扣而去。

    鬼婴已经有了灵智，凶狠怨毒的表情中竟然闪过一丝畏惧，它显而易见地犹豫了一下，但随即下定决心一般蓄力弹跳而上！

    它与铃铛极限交错而过，付出被削去半只脚掌的代价，攀到了江瞳的小臂上。

    鬼婴六双混乱的眼睛中出现了一致的喜色。鬼物拥有远比普通人类强大的魂魄力量，拥有吞噬转化的能力，拥有天然压制生人魂的阴气。它一口咬在江瞳的手臂上，牙缝中漏出啼哭般的笑声，这声音有扰人心智的能力，也像是某种咿咿呀呀的童谣。它已在庆祝自己的又一次胜利了。

    ……但果真如此吗？

    阴晦的气息在江瞳的小臂上蔓延，形成类似霉斑的色块。

    十二只眼珠一齐在鬼婴的眼眶里咕噜噜转动。即便以它懵懂的本能，也知道人类魂魄直接接触鬼怪几乎是必死的，青紫色的花纹会迅速攀上他们的面庞，短短几秒内就能夺走令它嫉恨的生机。鬼气侵蚀她的速度太慢了,这不对劲！

    江瞳眯缝着眼，一边胡乱地默念“我不害怕我不害怕我很勇敢加油加油”，一边摸索着伸出另一只手，翻转。

    这是一个抚摸的动作，羊脂玉般的皮肤，看似柔弱无害，若云卷云舒，白鸟振翅。

    只有面对这一击的鬼婴本能般瑟缩了一下。不论是几十年的做鬼经验还是为0的做人经验，都不能解释这样一只手危险在何处。但是作为一只非常谨慎的鬼婴，它决定遵从妈妈的话。

    它的十二只眼睛在脑袋上左冲右突，仿佛掀开盖子后挤压突起的果冻，胶状质感中密布着血丝，这种震颤随即传达到了全身。如果非要用一个比喻来形容，就像它的身体内还藏了一只多足肢的巨型虫，如今正挣扎着扇动翅膀，同时用足肢将它的皮肉戳出一个个凸起。

    这就要开大了吗？

    江瞳一下睁大了双眼。她的另一只手掌改拍为掸，手忙脚乱地将鬼婴从自己身上抖落下去，抬起戴着铃铛的手腕，摆出戒备的姿势。

    却不想鬼婴落地后，身体表面也恢复平静了，抽搐的四肢也听使唤了，腰不痛了腿不酸了直奔门口而去了。

    江瞳目瞪口呆，随即她意识到正在远去的不是普普通通一个鬼婴，而是她江瞳堂堂驱鬼大师从业以来百分百一次解决从未返工的胜率，眼中燃起了熊熊斗志。

    她，江瞳，可是被称为唛门kpi之神的女人！

    接下来是一段紧张刺激的追逐战——对鬼婴来说。江瞳一路追一路真诚地劝鬼婴与她重新打过，她认为鬼婴这般年少有为的鬼一定能在元神与魂魄的对拼过程中轻易地击败她一介弱女子，尤其是如今她既没有师长也没有同伴。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跑得头也不回的鬼婴速度又隐隐加快了些。

    江瞳叹了口气，把手拢成喇叭状对着一路贴着外墙快速爬行的胆小鬼喊：“别跑啦——反正都是跑不掉的！”

    鬼婴当然不听，撞在窗户上发出如同皮球拍击玻璃清脆的“啪”一声。它高高弹起，不协调的脑袋在地上滚了好大一圈，爬起来后惊疑不定地看了六眼玻璃上泛着的柔和白光，又划拉着四肢跑了起来。江瞳也没经历过这样的追逐战，此刻正无可奈何地缀在鬼婴身后。谁能想到这小鬼修为勉强，直觉倒是机敏，跑得也快，——还好是她提前设好了封禁之术。在这种术法加持下，整个别墅被密封成了针对灵体的牢笼。

    一路穿过四次壁橱，两次沙发底，当江瞳第三次使劲将自己从水管中拔出来时，惊喜地发现鬼婴可算是不跑了。可是待打量了一圈周围的环境，她又不解地皱眉：“怎么会是在这里？”

    此刻她所处的位置，正是最开始她猜测鬼婴附身物所在的收藏室。一般而言，非实力很强的鬼物是无法脱离附身物而存在的，且若是想要彻底灭杀一只鬼物，须得将它本身和附身物都打散。这是而今修道者人人皆知的常识，在感到威胁时，鬼物更倾向于远离自己的附身物所在——它为什么会选择停留在这里？

    鬼婴怨毒地盘桓在某个玻璃展柜里。江瞳眯了眯眼，忍着头皮发麻望去。元神状态下她能够看见些不一样的东西，比如多次与施过术法的墙壁和窗户亲密接触后，鬼婴的一只眼睛不知怎么溜去了脚掌心，仍在咕噜噜乱转；比如玻璃展柜里放的是一只女人发黑的长指甲，阴气如同绵密的发丝从上面安静地流淌，整间收藏室的阴气大半来自于此。江瞳顺着那些细丝望去，发现它们在墙壁上蜿蜒、分叉，在整个房间织就细密的网，末梢在空中不安分地蠕动。

    阴气的源头，指甲的中部，扭曲的黑发间，猛然裂开了一只眼睛。

    那是一只死人的眼睛。僵硬、空洞。

    直觉疯狂报警。江瞳猛地倒退了一步。从她进门的时候，这件展品就一直堂而皇之地摆在这里，它完全模糊了它自己作为展品存在的合理性。

    鬼婴发出沉闷而尖锐的笑声，它拿起这只指甲。因为没有嘴，便毫不犹豫地用指甲刺破了头顶上的一只眼球将其送入体内。那只眼睛构成的裂口嗫嚅着，仿佛一张新生的嘴。她头一回听到鬼婴含糊却喜悦的声音：“ma……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