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的曲径通幽」
曲柔到家的时间是两个小时后，比预计晚了一个多小时。
打开门，放好行李箱，在玄关处刚褪下高跟鞋，她就接到发小周密的电话。看了眼时间，现在已经晚上十点多，这间房子是曲柔和另一个女生合租的，怕室友已经睡着她说话会打扰，曲柔快步走到自己的卧室才按下接通键。
按下免提，她把手机往床上一扔，自己也随之躺下，头刚枕上枕头，就听到周密清甜的嗓音传了过来：“喂，柔柔。”
奔波了一天终于听到一个令人心安的声音，曲柔莫名有些鼻酸：“嗯。”
“你到家了吗？”
“嗯。”
“你怎么了？怎么听你声音不太对劲啊。”
“没事，我就是有点累。”
“那我就不打扰你了，知道你平安到家我就放心了，你早点休息吧。”
“我休息不了啊，我休息不了啊，我休息不了......”说着说着，她眼泪就控制不住地落了下来。
没人知道，她今天有多累，也没人知道，现在的她承受着多大的心理压力。
偏偏这种累和压力，她又不知该向谁诉说。
跟家人说，他们不会理解，反倒徒增烦恼。
跟同事说，曲柔不会允许自己在职场做这种不专业的事情。
跟朋友说，这些年来，她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读书和工作，再加上她生活中性格内向，陌生的城市，能倾诉衷肠的朋友少之又少。
周密这里，是她唯一的灵魂栖息地。
于是，积蓄已久的压力和疲惫，终于在这通来电里找到出口，得以尽情发泄和释放。
她侧身躺在床上，看着眼前的行李箱和笔记本电脑，声音哽咽地跟手机那头说道：“我明天临时要见个客户，所以我躺一会就要起来看合同，看完我还得写法律分析报告，写完我还要收拾行李......”
她租的这个房子，原本是年底到期，但因为房主准备结婚需要将房子重新装修，所以租期提前结束。不过房主还算厚道，不仅提前退回押金，还给她们免去了这个月的房租。
但前段时间，曲柔一直跟着项目组在外出差，而明天下午，就会有家装公司过来量房屋尺寸。
也就是说，她今晚必须把行李收拾好，并且明天她也没什么时间休息。
等过了明天，又是周一，又要开始一周的忙碌。
想象自己可能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连个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她忽然就觉得特别累。
能将人彻底吞噬的那种累。
再加上，刚才发生的一件事。
想到这儿，曲柔声音忽然间弱了下来：“密密，我刚才没接你的电话，不是因为我在开车不方便。”
周密心疼得哽了下喉，问她：“那是因为什么？”
曲柔听了，陷入一阵沉默。
今年年初，她换了个组，她现在的上级律师叫周婷，一个按照标准的精英模式被培养长大的女强人，年纪轻轻却已经晋升为律所合伙人。
今天晚上，曲柔和周婷一起出席了一个饭局，饭局结束，周婷和客户在后排落座，曲柔开着车，先把客户送回家，然后又将周婷送到了小区门口。
身为领导，周婷严厉是严厉，但并不代表她不近人情，看曲柔拿着行李箱不管是坐车还是打车都不太方便，周婷便让她把车开走，等明天再过来接她。
结果，就在曲柔快要到家的时候，周婷那辆白色的奥迪A7，突然被后车追尾。
感受到那阵不同寻常的推背感，曲柔心里一惊，但还是瞬间调整好状态，将车在路边停好并打开双闪，从上面走了下来。
与此同时，后车的司机也迎了上来，看着她连连问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没受伤吧？”
曲柔轻抬眼睫，看过去的第一眼，是被这个女司机漂亮到了。她身穿一件雪白色的绒面旗袍，不论长相还是身材都是绝佳。
“没有。”曲柔定了下神，走到车尾看了眼，发现有一处轻微的剐蹭，肯定需要修补，于是便对她说，“这样，我们各自给保险公司打一下电话，让他们过来处理一下理赔事项吧。”
“保险公司？不好意思，这车是我男朋友给我买的，保险公司的电话我不太清楚，你可以等我一下么？我先给我男朋友打个电话。”
“好，那麻烦你快一点。”
“嗯。”
这位司机给她男朋友打电话的功夫，曲柔也拿出手机，打算给周婷打个电话，不过按照周婷回到家先泡澡的习惯，这电话她大概率不会马上接。
果然，周婷没接，耳机里传来的只有冰冷的嘟嘟声。
曲柔站在微凉的秋夜里，下意识紧了紧衣衫。
如果非要给北京的秋天找个缺点，那可能就是昼夜温差有点大。
曲柔今天就穿了一条单薄的黑色丝绒长裙，中午艳阳高照时，甚至觉得有些热，但此刻夜幕降临，气温骤降的同时，凉风也直直往裙里钻。
她踩着一双黑色的细高跟，孤身一人站在北京的街头，听着耳机里的嘟嘟音，忽然觉得特别忐忑。
——领导好心借车给她，结果却闹出这么一档子事。
虽然是后车全责，但任何事故的处理，都需要耗费时间和精力，肯定免不了一顿折腾。
想到这儿，那种愧疚感再度袭来。
结果，就在她觉得最无助最自责的时刻，耳边忽然响起一阵：“柔柔，柔柔，柔柔......”
两三道不同的人声由远及近地传来，亲切地唤着她的名。
曲柔心思微动，下意识抬眸。
然后，映入她眼中的，便是一幅美好浪漫得堪比偶像剧的场景。
三三两两的欢呼声中，那辆奔驰的车门终于被打开，刚才那个漂亮到打眼的女生从车上走了下来，还没来得及站定，就被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抱进了怀里。
这是一个连旁人看来，都温暖至极并安全感十足的怀抱。
偏偏这晚的夜色还太会布局，不仅有俊男靓女，还有敞开的车门流淌出柏林之声的旋律：
“你看着我眼睛/你记着我声音/无畏风雨/别忘记还有我站在这里......”
曲柔一耳便听出来，这是近日很火的一首歌，名字叫《太阳》。
这首歌，不论歌词还是旋律，都充满了一种温柔却有力的宿命感。
但其实，这首歌并不是新歌，它在很多年前就发行了。
说到曲柔跟这首歌的缘分，还是一场乌龙。
想到这儿，她目光忽然一滞，结果，还没等她的回忆之旅启程，周婷的来电便让她的思绪戛然而止。
她空咽了下喉咙，才按下接通键，先是说明情况，再提出解决方案以及自己可以处理好这件事的保证，最后，真诚地跟周婷道了歉。
然后，她又打给保险公司，把所有情况说明之后，曲柔疲惫至极地挂了电话。
看她终于打完电话，等候许久的男人才走上前，彬彬有礼地跟她道了句：“你好。”
曲柔认出，这就是那个女生的男朋友，虽然两个人的对话只有寥寥几言，但曲柔能感觉到，此人情商极高，跟她道歉的同时，也给予了适当安抚和解决方案。
那个女生追尾的风险，就这样被他的肩膀担了去。
谈话的过程中，曲柔的目光总忍不住往那个女生身上落。
相比刚才，那个女生的旗袍外多了一件温暖的披肩，她妈妈站在一旁为她紧着衣衫，她爸爸手里则捧着一杯热乎的梨汤，一边叮嘱她趁热喝一边打电话。
母亲温婉，父亲稳重，男朋友温柔有礼，看到他们，你大差不差地便可拼凑出她的成长轨迹。
那是一种，优渥人生与丰沛爱意才能浸润出来的松弛与从容。
后来，等走完所有的保险程序，曲柔才发现，原来，那辆车的尾部，贴着一个实习标。
被人用来上路实习的这辆奔驰S级轿车，她都不知道自己努力一辈子能不能买得起。
时光催人成长。
时过境迁中，她早已不再稚嫩，不会再耗费心力去抱怨每个人起点的不同，也不会做那些不切实际的美梦。
她只是在这个时刻，忽然觉得——
有些难过。
难过这个夜晚里的所有呼唤，没有一个是为她而来。
旁人触手可及的幸福，对她来说好像太过遥不可及。
她好像，拼尽全力也没机会成为故事里，那个光彩夺目的主人公。
而现在，她将自己的目光从刚才的柏油路上收回，躺在床上和朋友重新说起这件事，刚才戛然的回忆之旅才得以重新接上。
为什么说她跟这首歌的结缘是个乌龙呢？
因为她本来想找的并不是这一首歌，她当时想找的那首歌，是何洁的《希望》。
顾名思义，这是一首能带给人希望的歌，歌词很励志，旋律也很朗朗上口。曲柔还记得，那天她心情不好出去散心，无意间在外面听到了这首歌。
后来回去，她越想越觉得这首歌好听，于是很想找出来，但她当时既不知道歌手是谁，也不知道这首歌叫什么名字，只知道旋律很好听，以及，歌词好像押ang韵。
她甚至通过自己的哼唱错误地推导出，有一句歌词的最后一个词是“太阳”。
于是便试着在音乐软件输入了两个字：《太阳》，出来的就是现在很火的这首歌。
不过，点击播放后，落入她耳朵的，并不是现在很火的这句：“你看着我眼睛/你记着我声音......”
而是那句：“你总感到落寞沮丧/你总感到失望/对于人生未来/总有太多迷惘......”
当年的她，听到这句共情的歌词，崩溃得嚎啕大哭。
如今，时隔多年，她已经成长为一个愈发熟稔的大人，学会将哭声静音。
但歌词里的一字一句，依然直击内心。
她依然落寞沮丧，依然会失望，依然会迷惘。
不同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不再有肆无忌惮崩溃的权利。
就像现在，和朋友倾诉过后，她还是要收拾好心情，把工作完成。
想到这儿，她在心里给自己打了个气，然后，从床上坐了起来，准备去工作。
结果，起来的时候，她目光无意一瞥，看到了她刚才枕着的那个龙猫玩偶。
然后，她就看着那个玩偶，看了好久。
除她之外没人知道，她手机里有一个备忘录，叫《我的曲径通幽处》。
记录了她行路至此的点滴心路路程。
这晚，她拿着手机，一字一句地打下：
大学的时候看《龙猫》，里面有一句台词：不要害怕孤独，因为这个世界上，肯定有一个人，正努力地走向你。
可能是当年的我太孤独了，也太需要一些能支撑我走下去的力量了。
因此，看到这句话的我，泪流满面的同时，也对这句话深信不疑。
后来，我真的抱着这句话，走了好久好久。
但是，当很多年后，我孤身一人站在北京的街头，任凭微凉的晚风往我身上涌，我才恍然，那些信以为真的慰藉，或许只是欺骗。
——《我的曲径通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