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茂哥儿这场病来势汹汹,府医看过后也觉得棘手,当即取了银针来做针灸,院子里的人进进出出,灯火通明,方幼宁束手站在一旁瞧了一会,见府医行了几处针,茂哥儿面上潮红稍退了些,府医又取了根指长的银针,细细捻了捻,扎进了茂哥儿的眉心。

    那针瞧着渗人,方幼宁估摸着,像茂哥儿这般大的孩子,若不是昏迷,瞧着这样长的针怕是要哭出来的。

    行完最后一处针,府医这才罢手,他松了口气,叮嘱完一旁的药童注意时候,这才朝方幼宁俯身行了行礼,道:“小姐方才病了一场,该早些休息才是”

    “不妨事的”方幼宁摇了摇头,视线仍落在榻上的茂哥儿身上。

    见她如此,府医也看出来她没将话放在心上,作为大夫,最是重视病人的休养,见她不以为然,府医也不由得加重了语气:“熬夜最伤五脏六腑,小姐便是不为自己考虑,也当为旁人多思量些”

    方幼宁本有些忧愁的眉头稍缓了些,她眸光略柔,浅浅笑了笑:“您说的是”

    “您既然明白,便好好歇息吧”府医生硬道。

    药童扯了扯府医的衣袖,面上莫名有些惊恐。

    府医在侯府里的地位极高,与府里的几位大管事那也是平起平坐的,他平日为人亲和,府里的丫头小厮若是有些不舒坦也常找他瞧瞧,他也来者不拒,一个两个的,顺手都给看了,因此,府里的下人们都对他印象极好,毕竟,除了上头的主子,得罪谁也不敢得罪大夫啊。

    再说这位府医,对病人那是真心实意的好,说话虽直些,但大家伙都受过他的恩惠,也知道他这是为了病人好,便也不放在心上,反而还十分感激。

    药童心里暗暗叫苦,见他师傅如今竟然当着小姐的面也敢这么硬邦邦的说话了,这也太不只天高地厚了吧,小姐平日里性子虽然好,或许不会与他们计较,但这可是西宁侯府啊,他这么对小姐说话,若是被侯爷知道了...药童不由的打了个寒颤,苦哈哈的看向他师傅。

    方幼宁笑了笑,“待茂哥儿烧退下了我便去”

    “小姐现在便去吧”

    府医只差把‘你在这也没用’六个大字贴脑门上了,一旁的药童都快将他的袖子拽烂了,他奇怪的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明晃晃的几个字

    ——你是不是有病

    药童:......

    师傅你能不能闭嘴啊!药童心如死灰。府医傲娇的将袖子扯了出来,压根不搭理他。

    这对师徒的动静实在不算小,方幼宁只好拢了拢袖子,乖乖的听话出去了。

    屋外仍有些寒凉,她刚一走出来便觉得冷风扑面,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白蔻正端了汤药过来要给茂哥儿服下,见她站在外面,连个斗篷也没披,正搓着手不停地哈气,不由得有些惊讶,连忙将东西递给别的丫头,自己急急忙忙的迎上去,将身上的斗篷解下来给她披上。

    那斗篷上的暖意忽的传过来,身子暖了许多,方幼宁傻笑着看白蔻,白蔻正没好气的搓着她的手道:“外面还冷着呢,你出来干什么?”

    “府医在里头忙活呢,我帮不上忙,准备去休息了”方幼宁老老实实的回答。

    只是方才一出来,她才想起来,之前回来的急,便直接将茂哥儿抱进了自己的卧房,此刻她的房间被占了,她又有些认床,便有些犹豫着要不要去别的厢房将就一晚上。

    方幼宁下意识的拽着斗篷上的平安扣,总觉得有些不想去呢。

    深知她脾性的白蔻无奈了,她当机立断道,“我让人给茂哥儿换个房间”

    这当然是不行的,别说茂哥儿还扎着针,这晚上还有些寒,她一个大人站在外头都觉得冷,更何况是一个还病着的孩子,只怕会病的更重些,更别说茂哥儿这病本就因她而起,她自然是不会答应的。

    白蔻不爽,“这府医好大的架势,瞧个病竟还将主子赶了出来,亏他还是侯爷特意给你备的私医,成日里不是替这个瞧,便是替那个瞧,现如今瞧你性子好,还敢骑到你头上了,这日子可见的是过舒坦了”

    方幼宁傻眼了,连忙道:“我什么时候说他把我赶出来了”

    “不是他把你赶出来,你好生呆在自己房里出来作甚?傻站在屋外,连处热乎地儿都不知道找,回头若是又病了,可有这府医好果子吃的!”

    白蔻愤愤不平,越说越生气,当即撸起袖子就想要冲进去把那府医拽出来骂,方幼宁连忙拽着她,好说歹说,才叫她勉强信了,她真是自己出来的,再说了,她若不是自愿,怎么可能有人敢把她赶出来,当真不要命了不成!

    白蔻仍是有些不信的,但方幼宁有一句话却说的对了,西宁侯府,便是天大的胆子也没有人敢将方幼宁赶出去。

    “是真的啊,那府医扎针,那针好长啊,吓死我了,我看都不敢看,这才找借口跑出来了”

    方幼宁似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见白蔻好似信了几分,她又趁热打铁道:“我下午睡得太多了,晚上有些睡不着,便想着去哪消遣消遣,站在廊下多想了些,便被你发现了,唉我下次真的不敢了”

    她一阵讨巧卖乖,可怜巴巴的望着白蔻,白蔻才半信半疑的没再说要去找府医麻烦,但她仍放心不下,非要跟着方幼宁去找地方消遣。

    方幼宁不肯,她便眉毛一横,对方幼宁先前的话再不肯信半分,见她又开始撸袖子,方幼宁头疼的要命,叫苦不迭。

    屋内

    待方幼宁出去了,药童这才站出来,着急的对他师傅喊:“师傅你怎么把小姐赶出去了啊”

    府医瞪了他一眼,“你这小子越来越没大没小,瞧瞧你说的都是什么话,如今夜露深重,小姐本就有胃疾,熬夜只会负担加重,我劝她去休息,怎么叫赶出去?”

    药童只觉得急的脑袋都要冒火了,“这是小姐的房间!你让小姐上哪休息去!”

    是了,方才方幼宁一路抱着茂哥儿回来便急急宣了府医来,一行人急匆匆赶来时,茂哥儿已经烧的说起胡话了,一时情急,便也没注意,这并不是旁的房间,而是方幼宁的卧房!

    府医与药童两人互相瞪视了一会,府医道:“你为什么不早点提醒我”

    药童:“......”

    还提醒呢!你袖子都快被我拽烂了,你忘了吗!

    药童无声怒吼,可惜他面前的是他师傅,他真要赶跳起来指着他师傅鼻子骂,只怕他还没等侯爷发现了弄死他,他就要被他师傅一针扎个半身不遂了。

    两人正面面相觑,床上的茂哥儿忽又有些难受的动了起来。两人这才又回过神,赶紧忙活起来。

    白蔻迈步进来,见先前送来的汤药还在桌上搁着,她上前试了试温度,感觉有些凉了,便问道可还要再拿去热一热。

    正在取针的府医并未抬头,倒是一旁的药童连忙上前,摸了摸温度后道:“不妨事的,待师傅取了针便给小少爷用药,这个温度正好”

    白蔻瞥了他一眼,扯了扯嘴角:“有劳了,奴婢来喂公子喝药吧”

    “有劳姑娘了”

    “不麻烦,早些将房间还给我主子便好”白蔻皮笑肉不笑的端着汤药,径直走到了正在拔针的府医跟前,

    “您说是吧,大夫?”

    正在拔针的府医:“......”

    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来的这般早的药童:“......”

    西宁侯府除了常年不在侯府的老侯爷,正经的讲只有两位主子,一位是西宁侯府真正意义上的主子,西宁候方景回,另一位,则是多年前来到西宁侯府,一直以暂住的身份住在侯府,对外的名义上,她是侯爷的远方表妹,因为身子不好,所以来京城养病,并托付给了西宁候代为照看。

    这只是对外的托词,毕竟若硬要攀关系,八竿子打不着,十八竿子说不能就能打着了,西宁候认下了这个表妹,那他便是了,若有一日,西宁候不认,她便不是了,就是如此的任性,起初,这位表妹千里迢迢从老家梁溪来投奔西宁候时,京中曾起了不少闲言蜚语。

    这表妹来的实在是巧,她来的那日,正巧是方景回承爵受封的那日,他从西宁候的儿子变成西宁候,只是出门转悠了一圈,便拿了个圣旨回来,而当时的方幼宁,还是一个身份不明前来投奔的小姑娘。

    她手里拿着前右相的手书,以一种强硬又柔和的姿态入侵了西宁侯府,旁人都以为,依着方景回的性子,不消三日,这柔弱的表小姐便要直着进去,横着出来。

    第一个三日,无事发生,有人撞见这位表小姐出门买了个糖葫芦,甜的喜滋滋的,小贩找她要钱她没有,还好离侯府不远,不然差点就要被扭送到官府去了。

    第二个三日,表小姐翻了墙,爬了狗洞,还被一条大黄狗追了三条街,最后被大黄狗抢走了身上的鸡腿,哭着回到侯府。

    第三个三日,表小姐带了个丫鬟出来找大黄狗复仇,那丫鬟气势汹汹,连追黄狗八条街,表小姐哈哈大笑,结果脚滑,摔进了旁边的沟渠里。

    第四个三日:表小姐大病了一场,西宁侯府有不少太医进出,侯爷的马拴在马厩里,一连三日没有外出。

    第五个三日...第六个三日...第七个三日...

    西宁候进宫抢了个太医回家,皇帝连发三道懿旨都被太后打了回去,朝野震颤,参他的折子堆满了皇帝的书桌,皇帝入了太后的寝宫,母子二人谈了许久,不知道太后说了些什么,只知道最后皇帝是抹着眼泪出来的,第二日,皇帝在朝堂上声泪俱下,直说太后就这么一个侄孙子,如今身有恶疾,伤心欲绝,差点愁坏了身子,于是赐了一个太医给他将养,众朝臣大惊,纷纷看向队列前边的西宁候,只见他身强体壮,眼神冷飕飕的,多看两眼怕是都要做噩梦,说他有恶疾?谁信啊!

    可皇帝抹着眼泪说,朕也只有这么一个亲娘,可愁不得了,你们要为难西宁候,就是为难太后,为难太后就是为难朕之类的话,完了又补充道,别看西宁候外表强壮,实则身体虚的很。

    皇帝说这话面不红,心虽然虚但是也看不出来,当时就有朝臣震惊于他这说瞎话不打草稿的功夫,毕竟那会的西宁候,可是刚从边关大胜归来,前不久还说其父老无用,因为战功封赏,现在说西宁候身有恶疾?朝臣表示,不信,半个字也不信!

    但是皇帝不在意,他摆摆手,说对,就是因为打了胜仗虚的,再说了,都说是恶疾了,恶疾啊,那能看出来,你是太医,我是太医啊,那都不是太医,你怎么看的出来啊,好了好了不说了,闭了吧啊。

    这事最后以西宁候被罚俸六个月,闭门思过三个月无比潦草的翻了篇,西宁候乐的回侯府呆着,省了三个月的朝会,他开心还来不及,却是苦了皇帝,他这顶着朝臣的压力足足被骂了一年才歇。

    总之,这太医是在西宁侯府扎了根,有人见着不少药铺的人进侯府送药,宫里的赏赐也从珠宝玉器,成了名贵药材,朝臣们观望了几个月,见侯府药味不断,即便是西宁候禁闭结束回朝时,身上的药味便是遮也遮不住,这下,即便皇帝也有信了自己的鬼话了,他屡屡召见西宁候关怀,回回出宫都带着好几车名贵药材,便是御史台的谏官,这下也不好说些什么了,在朝堂之下,也多是带着同情的眼神看着西宁候,真当他身有恶疾,命不久矣。

    西宁候的恶疾一朝出名,众人都差点忘了,他府上的那位表小姐。

    很快便被有心之人注意到,这表小姐已有些日子未曾出府了,反倒是身有恶疾的西宁候在外搜罗着各种名贵的药材,老侯爷就不回京探望,总不能,这病人不在床上躺着,反倒是亲自出面四处搜罗药材吧。

    这一言论一经发出,这其中,被皇帝有意打哈哈盖过去的盲点又被人掀了出来。

    当即有言官参他,在朝堂之上大剌剌的问他何病之有。

    如若无病,便是欺君罔上,如若有病,又是何病?

    众朝臣目光如炬的盯着西宁候,只见西宁候懒散的抬眼,道:“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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