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燕夫人好些日子没进宫,皇后命宫女端来茶水糕点,同她一边品用一边小叙。

    原本是聊些家常琐事,皇后却话锋一转,转而问起了燕双的婚期。

    得知尚未敲定,她笑眯眯地看向燕双:“双儿成婚那日,本宫这个做姨母的,定会备上一份厚礼。”

    燕双起身谢恩。

    纤腰微步,绰约多姿,让人挑不出半分差错。皇后越看越满意:“数月不见,双儿真是出落得愈发标致了。”

    说罢又朝燕双招招手,“来,到姨母身边来,让姨母好好瞧瞧。”

    这突如其来的亲热让燕双有片刻的怔愣,她下意识看了母亲一眼,见对方示意她过去才依言上前。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难怪令赵侯见之不忘,才听闻罗植退婚便急忙入宫求娶,生怕被别人抢了去。”皇后掩唇轻笑。

    这是第一次有人向她提及圣上赐婚的原因,竟是赵崇主动求娶?

    还说见之不忘……可他们何时见过?

    燕双极力回想,但有的东西越想抓紧,反而越会流逝。

    “母后!”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来人是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娘,身着滚花狸毛短袄,衣襟前还挂有一副金项圈,走动时便会发出清脆灵动的声响。

    这是圣上最小的女儿庄仪公主,名唤李莹。其母妃因难产仙逝,圣上怜爱,就将她交由皇后抚养长大。她不仅地位与嫡公主无异,还深得帝后的宠爱,在宫里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燕双同她只有几面之缘,并无太多的交集。她低身行礼,再抬首时,目光和李莹直白的打量撞个正着。

    李莹见状,不仅没有移开视线,反而挑衅般地冲她扬了扬眉毛。

    “母后——”她又径直走到皇后身前,亲昵地挽起她的胳膊,小声说了几句俏皮话,逗得皇后笑声连连。

    母女俩其乐融融,燕双自觉多余,退回到了燕夫人身边。

    不多时有宫女进来通传,说其他受邀入宫的命妇也前来问安。

    冷清的大殿骤然变得热闹起来。

    与燕夫人这种自小的情谊不同,这些命妇是皇后登上后位才结交的,表面是尔汝之交,其中不乏权势筹谋的成分。

    燕夫人自己便是最好的例子。

    她虽有个郡主的封号,但这几年随着母家没落和夫家失势,从前情同姐妹的人避凉附炎,一来二去便断了来往。后来再在席间碰上,最多也就说几句场面话。

    可今日,那些命妇请完安后竟主动凑过来与燕夫人搭话。

    燕夫人显然也很讶异,但像她这种簪缨世家出来的女子,应付这些是刻在骨子里的本领。哪怕是面对将心思写在脸上的奉承,她也表现得稳重得体、游刃有余。

    毫不意外的,马屁拍着拍着便拍到了燕双身上。

    “秀蕙郡主与定国侯真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的一对儿啊!”

    燕双莞尔一笑并未搭腔,垂眸兀自想着心事。

    当初罗植退婚,让她落得个空有姿色、“尚不如农家女”的名声,沦为上京亲贵甚至百姓间的笑柄。

    赐婚圣旨刚下来那会儿,也还有猜测她心机深沉攀附权贵的,直到赵崇一顿拳脚下来,教众人亲眼见识到罗植的真面目,那些诋毁她的声音才逐渐弱了下去。

    短短数日的光阴,燕双却觉得比之前十几年都要漫长波折。

    眼下困境已解,她还有了更好的婚事。

    只要她嫁过去,凭借赵崇的地位和势力,且不说像今日这般急着恭维的外人,就是父亲燕敏也定然对她多加敬重。

    如此一来,父亲看在定国侯府的面子上,必会善待母亲和幼妹。

    再往大了说,护国公府兴许也能重振门楣,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

    只是……

    望着杯中漂浮不定的茶叶,燕双清亮的双眸暗了暗,神情中透出一种无力的疲惫感。

    要当好一个侯府夫人,谈何容易?

    单说应付这些命妇,就足够令她头疼了。

    虽然总在父亲面前表现得乖顺恭敬,但她本性多少有些清高,而且打小就有自己的主意。

    尤其是经历过护国公府从祖父一辈的辉煌到如今的衰微,见惯上京的人情冷暖后,她深知生死荣皆赖系天家,平时再如何孤心经营,到了关键时候也不过兔死狗烹而已。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燕双突然感觉肩上一热,还没来得及反应,身后添茶的宫女便应声跪地,边磕头边说着“郡主恕罪,奴婢该死”的话。

    “双儿……”燕夫人一惊,忙用帕子替燕双擦拭。

    幸好是温水。

    她虽面露不愉,却并未出声呵责。因为身处关雎殿一切自有皇后做主,她若当即发难反倒有越俎代庖之嫌。

    但有些一心攀附的命妇不这么想:“你这奴婢竟如此马虎,一双手脚白长了不成?”

    皇后那边听到动静,一番盘问后就发落了宫女。

    燕双冷眼看着宫女被拖下去。方才那一泼虽无大碍,但令她肩上的衣物湿了个干净,冬日寒凉,纵使殿内燃了炉子,一时半会儿也干不了。

    现在难受不说,彼时前往净华池也免不了挨冻。

    刚这么想,旋即就有个宫女走过来行礼道:“郡主,娘娘让奴婢带您去更衣。”

    燕双认得此人,是方才和李莹一道进来的,应该是她的贴身宫女。

    去李莹宫里更衣,无论是身份还是身量,都挑不出什么错处。

    只是不知道是皇后授意,还是李莹自己提的……她更偏向前者,或许是她多心,总觉得李莹对自己有股莫名的敌意。

    同燕夫人打过招呼,燕双便跟着巧芝离开了。

    才从关雎殿出来,燕双就不由打了个寒噤。她迟钝地呼出一口气,将冻得冰凉的手指尖往袖子里缩。

    忘记带手炉了。

    她懊恼地抿了抿唇角。

    燕双进宫的次数屈指可数,昔日也只来过皇后的关雎殿,这还是她初次在后宫中走动。

    面面琳宫合抱,金顶红门,巍峨堂皇。

    燕双始终与巧芝保持着半步的距离,步子不疾不徐,裙角只是微微摆动,姿态雍容端庄。

    日头渐高,偶有鸟雀从枯树上惊起。

    “郡主,这边来。”听见身后脚步变得微弱,巧芝便驻足等候。神情温和谦卑,不敢有丝毫怠慢。

    燕双微微侧首,略有几分稚气地问:“巧芝姑娘是要带我去公主殿中更衣?”

    巧芝依旧是低眉顺眼的模样:“正是,奴婢奉皇后娘娘之命带郡主去往重华殿更衣。”

    燕双沉静的目光透出丝丝凉意:“那你可知忤逆懿旨在本朝是何罪过?”

    “奴婢冤枉,郡主莫是误会了什么?”巧芝跪地喊冤。

    “你说这是去重华殿的路?”燕双挑眉。

    若不是此前同李莹近距离接触过,闻到了她身上浓郁的腊梅香,燕双便要被巧芝这镇定自若的模样骗过去了。

    这一路根本没有腊梅,连过路的宫人都很少见。

    “是、是……”巧芝伏在地上,声音越来越低,那佯装出的冷静终于皲裂,“不……不是……”

    “到底是与不是?”

    “郡主恕罪,此乃前往重华宫的小道,奴婢只、只是贪图方便,绝无其他妄念,请郡主饶了奴婢!”

    燕双居高临下地睨着她,虽然没有出声,但可给巧芝吓得够呛,四肢抖若筛糠,好似一摊烂泥瘫在地上。

    这不明显心中有鬼吗?

    燕双心中冷笑,面上仍是淡淡的:“罢了,带我回正路吧。”

    她并不打算追究到底,毕竟万一真审出点什么,最难做的必定是皇后。李莹是她宠爱的女儿,而她燕双说到底只是个外人,孰轻孰重自然不用说。

    她若为此咄咄逼人,恐怕会断送母亲与皇后的情谊,更会折断护国公府的人脉与出路。

    能确定李莹对她居心不良便已足够,日后就可以有所防范。

    至于李莹这陡然的转变,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赵崇身上。

    定国侯迟迟不娶妻是为了待庄仪公主及笄,这曾是坊间一大美谈,关于二人的话本一度畅销上京。

    如今她来了个横刀夺爱……

    燕双备感棘手。

    她不得不开始怀疑,这桩婚事于她而言,到底是福是祸了。

    “是、是……”

    原路返回时,也不知路过哪个宫墙,突然从墙边高树上跳下一个身形彪悍的男子,吓得燕双心脏都跳快了几拍。

    男子见到二人也很惊愕,急忙跪地行礼。

    看着装貌似是宫里的侍卫。

    不是李莹安排的人就好……燕双稍稍宽心,视若无睹地跟上了前头的巧芝。

    巧芝方才被她一逼问,直到现在都没回过神来,以致神思不属,连她远远落在后面都没发现。

    待走出一段距离,确定那个陌生男子再也看不见时,燕双才喊住巧芝,低声问:“巧芝,那是哪位娘娘的宫殿?”

    巧芝怕她怕得很,明明是寒冬却满头大汗。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声音仍在发颤:“回郡主,那是贵妃娘娘的承明殿。”

    见她不应,巧芝咽了咽口水:“郡主想问什么,奴婢一定知无不言。”

    “无事,继续带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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