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黑风谷(八)

    林谴之前说白叶枭看起来一点都不慌,其实我也有同感。他实在是太冷静了,甚至这里的规则基本上也都是他猜出来的,总给我一种他很游刃有余的感觉。

    他那句“我对你很感兴趣”还真不是客套话。我记得之前讨论的时候他专门问了一句我的想法,还有刚才莫名其妙抛来的组队邀请。

    要知道我和林谴可是这八个人里最安静、看起来最没用的两个。他图什么?

    我想不出来,只得作罢。

    站在隧道口前,我放眼望了一眼面前黑黝黝的洞口。我们这已经基本上一片漆黑,再往前一步就真的连最黯淡的一丝轮廓也没有了。

    我因为种种事情相当怕黑,现在自然也没能好到哪去。林谴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观察了我一会,然后把棒球棍的另一端伸了过来:“你要实在是怕,不然扯着这个?至少咱俩走不散。”

    看本来我安慰的人竟然转来安慰我了起来,我好笑地握上球棍,问:“你怎么知道我怕黑?”

    他随口道:“也没有,是大佬交……”

    我茫然:“什么大佬?”

    “啊……啊?”他傻傻地看着我,这才后知后觉过来,忙支吾着解释,“噢,我说大脑呢,大脑那个……有些怕的表现控制不住的嘛,就这么看出来的。”

    我半信半疑地多看了身侧突然变得NL不分的他一眼。

    隧道里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凭触感辨出脚下都是坑坑洼洼的石砾。耳边尽是砂石的摩擦声以及我和林谴断断续续的呼吸声,也偶尔会有风声呜咽着顺着石壁攀来,留下一阵回荡的回音。

    那厢林谴扭捏了会,还是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一般我怕的时候就会想想在乎我的人,比如说我爸妈呀,朋友之类的。”

    我听着这句有点蹩脚的安慰,不由看了眼他的方向——虽说我并看不见他,犹豫了一会要不要告诉他我爸妈和男朋友已经在天上位列仙班了,最后还是决定受下他的好意,点了点头:“我试试。”

    他嘿嘿傻笑了声。

    隧道里看似黑暗,实际上走起来也不是很困难。不知道是隧道够宽还是我们两个一直保持着直线前进,我们也没有一头撞在石壁上。

    又走了一会后,他挠了挠头,问:“齐姐……你有没有觉得有点热?”

    我伸手感受了一下:“是风变热了。”

    之前那风呜呜地从隧道深处鼓来,虽然腥臭了些,但似温似凉的,我们都出了一身汗,吹在身上还挺舒服,但越往里走,风的温度就越高了起来,现在我们活像站在暖气口似的,不知道再往里面走还会热成什么样。

    “我们不会是走到地核里去了吧……”他瑟瑟,“还是火山?”

    “那倒不至于……这地方就是个幻境。”

    他一听还挺开心:“那是不是醒了就没事了?”

    “首先你得活到醒。要是在这里死了,外面的身体也会死。”我解释道,“不过幻境里的设计都是有理由的,不知道这个场景又是什么意思。”

    “这么可怕。”他嘟囔了句,然后道,“说起来,齐姐好像特别有经验的样子,难道……”

    我等着他难道出一个结果来,就听他有些困惑地道:“难道本职真是个道士?”

    “……”我哑了一下,“你就当我是吧。”

    这对话乍一听挺耳熟的。我再一想,这可不就是当初江珩的借口么,只是他确实有以怪力乱道术的本事,而我就算是道士,也是那种看了两本书就自诩出师的半吊子。

    我们右转进了第一个岔路口。一转过来,风就高亢地呜咽了一声,极像一声哭嚎——我甚至分不清这到底是风声还是人声。

    林谴显然想的和我一样,默了一下后咽了口唾沫:“这是风的声音吧……”

    “呜呜……”凄厉的风声持续从面前传来,吹在身上的风有一瞬像是软软挠来的人手。

    我镇定了一下,抬手用右手心捂了捂额头,道:“不知道。就算不是,我们也没别的路走了。赶紧走吧。”说完还顺便搓了搓被吹得发痒的脖子。

    虽然有惊无险,但林谴的活泼劲还是给削了大半,跟在我后面后怕地问:“走错路会怎么样?”

    我说这我还是不知道,也不敢试,要不现在跟后面的人打个招呼,万一有人走错路死了,飘过来给你看看清楚,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

    他:“……敬谢不敏。”

    之后的一段路,我们走得都更谨慎了起来,一路少言地走了大概快有二十分钟,总算是到了最后一个岔路口。

    我们刚摸索着往左边走过去,我就听到了一道女声直接从我身后飘到了我耳边,说是哀怨的低吟也不像,说是笑声又太扭曲了些,总之直接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惊叫一声,本能地往身后看去,入眼的自然是一片漆黑。

    “你听到了没有?”我赶忙转头问林谴。这还是我们走了这么长时间以来遇到的第一个变故。

    他没有回答。我张口想再问,一股风就又从深处涌了过来,然而这次并没有之前惯有的腥臭味,反倒充满了馥郁的甜腻味。我好不容易适应了之前的味道,这突如其来的甜味就险些把我给呛着。

    那气味像是有魔力一样,一个劲往我脑子里钻。我闻着就晕了一下,之前没出口的话也被咽了回去。

    “……这味道不对劲。”我垂着头使劲闭了闭眼,“别闻这个……”

    也不知道是那气味有催眠的功效还是单纯是因为我太累了,我眼睛一闭就有些难睁开,头也好半天没抬起来,几乎就要睡着。

    热风呼呼地鼓着,夹杂着那股难以忽略的甜味。

    过了一会,林谴突然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我意识这才渐渐清醒了过来,扶着额头摇了摇头:“没事,突然有点……”

    我话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了不对——这声音和林谴的很不一样。林谴的声音向来明亮清澈,但这个要更低,仄音的尾音带着点喑哑的味道,似乎那人正在挑着丝笑……

    关键是,这声音我很熟悉。

    ——太熟悉了。我听了那么多年,甚至就凭一声呼吸声,我都能认出来是他。

    我的心脏一瞬间跳得飞快,才清醒过来的脑子又被泵上来的血冲得犯晕,直接迫使我猛地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不过再怎样冲动的想法也就是那一瞬间的事情,很快就被我的理智压了下去。

    这怎么可能呢。我别开头,自嘲地一笑。轻阑心理素质低,疯了,我别经历了这么多事后,到头来也跟她一样疯了吧?

    我心里五味陈杂得厉害,最后还是把那声音归为幻觉,吸了口气决定不再多想,牵起球棍,扭头说了句“走了”。

    话音刚落,触感不算细腻的球棍就在我掌心里转了个弯——本该乖乖跟在后面的林谴似乎站到了我的面前来。

    “怎么了?”我疑惑地问。

    他没答话,手却忽然松开了球棍。我只感觉棍子往前坠了一下,赶忙使了点劲把它重新提回手里,正想问他这又是在搞什么名堂,他却突然开口了:

    “不晚。”

    我脑子里一根筋跳了一下,整个人就僵住了。

    他叹息了声,我一只手就被他牵了过去,握在他纤长骨感的五指里。他的第二声唤是在我耳边传来的,声音很低,低浅地缠着一种痴恨的意味。

    “不晚。”他道。

    被他攥在手心里的手滚烫了起来。我睁大眼凝视着眼前的黑暗,难以置信地挪了挪唇:“江……江珩?”

    “是我。”

    “你——”我颤抖着哽了一下。

    所有的思绪瞬间灌了上来,冲得我脑子一片空白。我怔了片刻,最后竟是先笑出了声:“不得了,我这是真的疯了……”

    “你没有。”他说着,手上微微多用了点力气。

    我一时间无从反应。

    江珩回来了?

    他回来了?

    光是这个想法就让我鼻子一酸,但看着面前的黑暗,我在心里挣扎了一下,仍旧觉得不可能,于是重重吸了口气忍回了泪意。

    江珩已经死了的,在地震里死的,后来又在我眼前消失了一次,怎么可能会回来。而且如果面前的是他,那林谴又哪去了?

    他像是感觉到了我的抗拒,却也不说什么,默了默后,微微松了手。

    这种若即若离却让我一瞬慌了神。一晃眼,我眼前是海和斜阳,再就是缓缓松开我、要我送他离开的江珩。在他的五指撤离时,我几乎触到了一枚方戒——

    “别走!”我听见自己失声喊了一句,然后猛地抓住了他的手。

    他便也不动了。

    我说完就开始喘息,连带着全身也发起了颤来,像是光是说这两个字——这我早就该说出口的两个字——就已经耗尽了我全部力气。

    我也不知道我叫住他是要做什么。我分明是不信的。

    ……我信吗?他……是真的吗?

    我的手用力得发抖。

    两厢沉默了片刻,还是他先开了口:“敢到这么黑的地方来……果然很坚强了。”

    我整个人颤了一下,又听他叹了一声,然后轻声道:“不晚……过来。”

    他一句话,我所有的防线即刻就崩溃了。我只感觉一股泪水直接冲上了眼眶,也没再想什么就扑进了他怀里,径直撞在他胸膛上,撞得我鼻子生疼,眼泪也就这样顺畅地掉了下来。

    他微微吸了口气,也伸手环上了我的腰,下颚轻轻在我头上扫过:“你怪我吗?”

    我用力摇了摇头。泪水不受控制地往外漫,全随我的动作蹭在了他的衬衫上。

    在我忍哭声忍得浑身发热的时候,他就轻柔地拨着我的头发,动作充满了安抚的味道。我最后还是没忍住,抵着他呜咽了起来:“你不要再走了……”

    “我不会……”他低声说着,扶着我后脑吻了一下我的头顶,“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保证。”

    我双臂收紧了些,哭着胡乱点了点头。

    我脑子乱得一团糟,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来的,但他回来了——这就够了。我从一开始想要的也不过如此而已。

    “不晚。”他又唤了我一声,随后顿了顿,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润,“你会为了我……叛离神吗?”

    我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么奇怪的问题,还是捺着哭腔哽咽道:“我会。”

    “就算是神?”他又问。

    我愈发不理解他在说什么,但还是道:“不管是什么……”

    他默了一下,随后的声音里就带了些笑意:“我知道了。”

    身边那股甜腻味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浓郁了起来。

    “就算要叛离神,你也想和我在一起。”他再次开口,声音像是附了魔咒一般,轻飘飘地在我头上响起。这么说着,他松开了我,把我环在他腰后的手也轻轻牵了下来。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抬起泪眼看向他的方向。

    “就算我会变成无巢的斑鸠,永远被炽热的风所鼓动……”

    我愣了一下,隐隐有了点不好的预感,随即就听他他忽然笑了一声,然后毫无预兆地向后退开。

    “江珩!!”我尖声喊了声他的名字往前冲去,在黑暗里重新抓住了他的手——

    “齐姐——别往前!!”

    这声音犹如当头一棒。我怔了一下,眼前的景色就如雾水一样化了开来,渐渐染上了一种深红的光线。借着那晦涩的光,我看见自己手里正死死拉着的那条手臂黝黑枯槁,几乎就是一根肉干;再一看,两臂之距外的那张脸根本就不属于人类。

    它脸上的皮肉已经风干成了橘皮状,干巴巴地贴在颅骨上。一对眼洞分得很开,几乎靠到了太阳穴上,鼻梁又宽又扁,额头上两根角状白骨破肤而出、向后蜷去……

    这根本就是一头长得像人的山羊。

    我脚前不过半米外就是一处悬崖。山羊的半个身子已经挂在了悬崖外,全靠我一只手拉着。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一道飓风卷来,竟把它的头硬生生撕了下来。断开的头颅一瞬就给吹没了影,我面前就剩下了枯树一样的脖子断口,无头躯体由我的手牵着,旗帜一样在风里飘荡。

    我惨叫一声甩开手,那具无头尸就被风卷了开去,一晃消失在了我的眼前。

    我怔怔然喘息着,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这……这是什么……?”

    林谴焦急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别管这是什么了,先离悬崖远一点!”说着拉着我的手腕把我往后扯。

    我依旧盯着自己那手,也没主动动弹,只顺着他的力道踉跄着往后硬退了两步:“我刚刚……”

    他惊魂未定道:“你不知道吗?刚刚咱们好不容易到了个亮堂点的地方,你突然就把棍子松开了,我还以为你找到道具了,回头一看你居然在拉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怪物发呆,你懂那视觉冲击吗……”

    “我在……发呆?”我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

    “对啊。”他虽是一脸惊悚,还是笃定地点了点头,“发着发着突然就被它牵着往悬崖边跑,要是我不喊你一嗓子,现在可能已经掉下去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一下不知道是应该先怕还是先难过好。

    “所以……”我轻声道,“这里没来过别人?”

    他摇头。

    “这样。”

    热风依旧呼呼地鼓来,吹散了我身上残留的一点若有若无的檀香味。

    “那我们……往前走?”林谴有些摸不清我的状态。

    “走。”我答。

    于是他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跟出去了两步。

    但是心脏疼得厉害。我走出两步后还是哽咽了声,抱着双臂弯下了腰。眼前是地上的乱石,这会也因为泪水模糊得厉害了起来。

    林谴还在边走边安慰着我,说一身血的都敢正面刚了,一具干巴巴的咱们不怕它,但看我不对劲也就渐渐息了声,最后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问我:“齐姐,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有点。”我哑声答他。一颗泪在干燥的乱石上润开一小点水渍,但也没被注意到。

    “那怎么办啊,”他不知所措起来,“这里也没药……”

    “我没事,休息一下就好。”

    “噢……”他担忧地看着我,“怎么这么突然?是不是因为碰了刚刚那个东西啊?”

    “可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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