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
这阴沉着脸的人，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少年。小手握成拳，他一拳砸向同他年龄相差无几的一个小姑娘。
这白衣镶金线的小少年正是云睢，而那小姑娘便是薛芷了。
拳头落处，木屑飞溅，划伤了薛芷的脸颊。薛芷眼神空洞，她一动不动，像个精致的人偶。
脸颊被划伤，拉出血线，几滴血珠渗出。感受到疼痛，薛芷缓缓眨了眨那双乌黑空洞的眸子。
“……”
木屑飞溅，不仅划伤了薛芷的脸，更多的是刺进了小少年的手背，血淋淋的，沿着薛芷身后的墙缓缓流下，滴在她的肩膀上。
鼻尖血腥弥漫开来，肩上更是滚烫。
“这是已经是第几次了？你放过辞哥吧！”
小少年并不理会红肿渗血的手，言辞狠厉之处却不禁感受到脸颊一阵烫意流过。原来，右眼在合上时竟不自觉带出了一行眼泪。
薛芷瞳孔微缩，抿着的嘴唇动了动。她想反驳，可开口却只有一个微弱颤抖的字音。
“……好。”
薛芷从小少年手臂下弯腰钻出，她僵硬地，她向着后山松林去了。
她背后，那小少年脸上的神情顿住了，转而他低着头，看着收回了的手。
目光落出，是被掐得出血的手心；而耳边，还回响着手背血液滴落的声音。
*
这是第十一次了吧？薛芷在心里问自己。
她很清楚，每一次都看着那人死在自己面前……
这种感觉太无力了。
如今正值深冬，清渊学府后山的松林一整个在大雪中沉眠着。
她大口喘着气，空气中一团团白雾上升。
那纯白的雪花，便落在她头上，压得她喘不过气。
“快，她落单了，动手！”
耳边闪过这一句，薛芷便被打晕了。
再醒来时，模糊的视野中出现了那人的身影。薛芷能感受到他目光中的担忧，但此刻的她心底一片寂静。
是她的哥哥啊。
薛辞，字……还宴。
她被压着往那悬崖边去，这与她的目的是相同的。
她想，如果她死了，这一次，她的哥哥，便不再有软肋了吧？
脑子尚处混沌，只听及几人谈起“交换”、“放人”等字眼。
“好，你先放开她。”耳畔是那少年清晰的话语。
这便是薛还宴，那个为了他妹妹，能毫不犹豫地将家族秘密作为筹码的人……
“……”
也许，那压着薛芷的蒙面人也没想到，这样一个十岁的小孩能存这样大的死志。
究竟有什么能让这样一个孩子对这个世界这样失望呢？
落崖的时候，薛芷似乎看到了少年想要冲过来拉她的身影，那撕心裂肺的呼喊，她再难听第二遍。
再见了，哥哥。
这怕是她最后一次喊他哥哥了，薛芷想。
还有云睢那错愕惊慌的眼神。
咦，不是他派来人来杀她的吗？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表情？
下落时，感受着风割裂皮肤般的痛意；破空声不绝于耳，耳膜像是被撕裂；全身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着，恐惧着；大脑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却开始走马灯似播放回忆……
而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还是失败了呢。
眼泪追不上死亡的速度，意识却在瓦解边缘。
*
“喵~”这是一小姑娘学猫叫的声音。
是谁？
模糊的，花白的片段在脑海中闪着。
那白衣镶金线的小姑娘不过十岁左右，她阖着眸，冬日的暖阳格外明媚刺眼，从小姑娘睫毛处落下，落在阴影里，落在她娇憨的声音里。
“果然是猫。”
小姑娘跪在雪地里，扒拉着埋在她身上的雪。
“咦，原来是灵啊。”
这小姑娘嗅了嗅，还有点失落。
某一刻，周遭的雪尽数融化，化作春水，滋润大地，便春暖，花开……暖阳明媚，不及这小姑娘眼尾的温柔。
“冬雪初融，春露相迎……是生机啊……我以后喊你雪露好吗？”
灵会幻化成她第一眼所见之人喜欢的样子。那一刻，她成了这小姑娘养的一只……猫。
这便是明阁的小圣女，可惜，这一代有两个圣女，小的这个还是个瞎子，整日正事不干，抽空就找个暖和的地方睡懒觉。
“雪露，我们去膳堂看看吧。”
这小姑娘不知道的是，明阁的人都很照顾她，专门为这去偷吃的小姑娘留了后门。
素面遮白纱，白衣镶金线。这说的便是明阁的圣女了。尤其是这一代的小圣女，更是后来居上。虽说是三长老从民间捡回来的，但她额上的金钿却是大祭司一笔一划刻上去。
可即使是这样，明阁另一位圣女却从来不生气，更是空闲了喊小圣女过去玩。
另一位圣女云眠是掌握实权的，但小圣女确确实实是个吉祥物。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而另一个事实便是：小圣女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雪露也知道，可偏偏是这小圣女假装不知道。
像个没有心的傻子。
记得在那一年，明阁代替江湖，同清乐王朝签订和约。这一次是小圣女唯一一次出明阁。是的，小圣女专门找了大祭司，好说歹说出了明阁。
可就是这么一走，她再也没有回来。
“雪露啊，我呢，有一个不省心的哥哥，要是我以后不在了，你能不能替我去陪陪她，你放心，哥哥是不会发现的……我会找个人，把我的骨头都剔出来，做成一只人偶，到时候你附身进去……这样——雪露就也有哥哥了。”
“嗯？你问我为什么不自己去？我把自己弄成这幅鬼样子……哥哥会难过的呀……而且你也知道，我注定是要离开的……我哥哥嘛，似乎命里注定是一个人，做什么都孤孤单单的，但你不是人，你可是灵，灵可是能活很长时间的……”
“要好好守护哥哥，是我们共同的哥哥呢。”
“……”
梦到一段往事，薛芷醒来时看到了熟悉的床幔。
屋内烘暖，意识回笼，她感觉自己全身都在疼，除了右腿。
挣扎着爬起来，一个侍女匆忙跑过来扶她。
“小姐，您可长点心吧，大夫说您……您……”
这侍女支支吾吾，最后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薛芷面无表情地接着她的话道：“说我右腿废了？难怪没什么感觉。”
侍女这下更不敢说话了，心想：小姐不会是摔坏脑袋了吧？
“哥哥呢？”
薛芷挣扎着就往外面走，不仅身上一阵疼，腿还用不上力。
侍女颤颤巍巍上前扶着薛芷，这下是更不敢说话了。
“啊这，公子……公子……”
薛芷默然，提高了些音量又问了一遍。
“公子还没回来……”
这侍女声音越来越小。
薛芷倒吸一口凉气，刚才说话声音太大扯到伤口了。
反倒是这一下，让侍女把该说不该说的全说了。
“小姐，公子去寒山寺为您祈福了……大前天就去了。”
薛芷眼皮子一跳，她抬手摁了摁太阳穴，没想到又扯到了伤口，这次她忍着，忍到脸都扭曲了。
小心觑着薛芷脸色的侍女：“！”小姐突然变得好可怕！
“我昏迷了几天？”薛芷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四天三夜。”
薛芷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
她内心慌乱：糟了糟了，她是灵睡这么久没什么大问题，但哥哥不得急死。
扭头看了一眼窗外，看样子还在下雪。
侍女扶着薛芷在一旁凳子上缓缓坐下，她心里却在想：哥哥平时那么聪明，应该不会做傻事吧？应该吧？
薛芷顿时有些坐不住了。
正在这时候，薛芷听到有人在喊：“快让让！你们公子回来了！”
薛芷“嗖”地一下起身，不仅疼到了自己，龇牙咧嘴的模样又一次吓到了身旁的侍女。
侍女慌忙把人轻轻摁下去：“小姐您先坐着，我替您看看情况。”
看这侍女一副快哭了的模样，薛芷皱了皱眉头，话到嘴边也只能是：“好吧，你去。”
薛芷在心里告诉自己：伤成这样还活蹦乱跳的不符合常理。
“……”
*
薛芷等了很久都没等到侍女，但她等来了云睢。
这次的云睢与先前截然不同，没了争锋相对，反而还有一丝……愧疚？
“哥哥不在这里，有什么话直说。”
薛芷与云睢都不是什么小孩子，重来十一次，两人的真实年龄加起来都过百了。表面上是“好朋友”，私底下却是“死对头”。
云睢嗫嚅道：“对不起，我不该说那样的话的。”
闻声，薛芷面色一变，定定地看着云睢，一字一顿道：“他、出、事、了。”
云睢避开薛芷投来的目光，却听到薛芷倒吸凉气的声音，紧接着便是明晃晃的威胁：“你该庆幸，我没好全……不然，你就该横着出这间屋子了。”
十岁的小姑娘冷着脸，全然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烂漫。
“说吧，我哥出什么事了？”
像做错了事般，云睢低着头，不敢把目光抬起一丝一毫。
“你该听说过佛前祈那个传言吧？”
这下，薛芷笑了，气笑了。
心疼又好笑道：“这个傻子，那可是一万多台阶啊，他就这么跪着上去了？你就没劝他？！”
最后一句，薛芷是吼出来的。
低着头的云睢看见地上出现了几个被晕湿的圆点。
张了张嘴，小声道：“劝过。他没听。”
外边风雪吹打着窗户，屋内烘暖却安静。
“对不起。”云睢再次道。
这个世上，能让云睢道歉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小圣女，一个是薛还宴。
“……”
*
薛还宴是被苏枫抱回来的。
没错，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少年今年十四岁，且身形单薄，平日三餐少一顿更是常见，有时甚至宁愿饿一天也不吃一顿。
究其原因，便是胃不太好，以至更愿意饿着。
苏枫素来觉得薛还宴这人聪明是聪明，但人怎么能不吃饭呢？除了薛家小妹送来的，他是一点也不吃。明明他是商贾出身，并不差钱；而且他家厨子做饭也是顶顶好的。若不是他家小妹看得严，苏枫是绝对会拐走他家厨子的……
平日里觉得这人刻板，毕竟是清渊学府的小夫子嘛，真是……一年前他们还是同窗的，一年后这人就成了他们师长了……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家小妹。他家小妹上个月才入清渊学府，结果刚好，这人负责指导其书法，要说不巧苏枫是不信的。
还有昨天那个，帝都中疯传的佛前祈，寒山寺一万多台阶跪着上去，还一步一扣首，这人居然信了……苏枫倒是要看看，到时候他家小妹……不行，不能说这话，不吉利，啊呸呸呸……
总之，有时候真的为这家伙着急。
“喂，王彧之，等人醒了你可得劝劝他啊，他不是不信佛的吗？平时脑子那么好使，一到关键时刻掉链子，这明显就是那和尚耍着他玩的……”
王彧之“唰”地一声展开了折扇，他抬起折扇指挥道：“你先别说话了，这鬼天气！又开始下雪了，快快快，先把人安顿好。”
“站着说话不腰疼。”
苏枫哼了一声，便加快步子把人抱进了屋里，还好这屋里暖和些不然这家伙的腿和手就没救了。
王彧之更是拉了府医过来给薛还宴看病。
府医一看，吓得一声：“我的公子啊，您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那惊慌失措的模样活像是人已经半只脚踏进了阎王殿。
“快快快，赶紧给人看看。”
苏枫把人推去床边，府医反倒开始撵人了。
“行了行了，你们两个先出去，别在这里妨碍我。”
语毕，就把两人轰了出去。
外头下了大雪，府医拆开少年头上的绷带……额上的伤口都已经恶化发脓了。
心里暗骂那两个臭小子不知道中途换一下绷带。
不只是额头，膝盖，手……冻伤的冻伤，流血的流血……还有这谁上的药，这不是外敷的啊。
“遭罪了哟我的公子！”
府医一遍骂骂咧咧，一遍拆绷带，清理伤口，换药。
*
此刻被骂的两个少年打着喷嚏，也开始骂骂咧咧。
“这鬼天气！”
两人想着也没事干，薛府依旧是鸡飞狗跳，两人似乎听见有人喊“小姐醒了。”
这么想着，两人变调转方向去看看那“跳崖不死”的薛家小姐。
抬手敲了敲门。
“进。”
开门后，两人被两道目光四双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
“我哥怎么样？”开口的是薛芷。
“还活着，你是没看到，那伤口……”王彧之开始添油加醋。
薛芷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然后王彧之被苏枫用胳膊肘创了一下，险些没给直接创进阎王殿，王彧之面目扭曲地看苏枫。
后者翻了个白眼。
“好好说话……那个阿芷啊，你哥没事，就是没吃饭饿晕了，嗯对，饿晕了。”
然后苏枫开始打小报告：“阿芷我跟你说哦，你哥两天没吃饭，你可得好好看着他……你看我也没用，你也知道，他脾气有多犟……我们可管不来……”
苏枫可是哄妹妹的一把能手，每次去看望他在山中休养的妹妹，可没少拿着好吃的、好玩的去哄。
“……”
两人走后，薛芷的脸又沉了下来。
“这次……我也有错，是我考虑不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