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华灯初上。
市中心某高级餐厅一角，面对面坐着对年轻男女。
女人一头浓密的短卷发，齐整地别在耳后。妆容很淡，但因五官分外艳丽，脸上又没有多余的表情，显得攻击性极强。
看起来相当难搞。
双方今天第一次见面，互相做完自我介绍，女人便问道：“你近期有没有结婚的打算？”
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男人没想到对方会这么直奔主题，脑子一时半会儿没转过来，愣愣地说：“还没有。”
女人了然：“那是想谈一段时间再结？”
她拿出手机，翻看自己接下来三个月的行程：“我可以把周天晚餐的时间空出来。如果有特殊情况，会提前告诉你。”
一通操作直接把男方搞懵。
从见面到现在，不过才五分钟。
“周小姐，进度会不会太快了点？”
周姚感到很奇怪：“双方父母安排相亲，不就是冲着结婚去的？”
“我们俩各方面条件都很匹配，组成家庭，不会让哪一方丢脸。”
周姚说的是事实。
他们家世相当，都有海外留学经历，名下各有一家公司。
不仅门当户对，事业上更能互相扶持。
“还是说？”周姚想到一种可能，“你看不上我？”
“不不不，周小姐条件这么好，只有挑别人的份。”
林奕安嘴上打着圆场，实际早已不耐烦了。
本来相亲就是为了应付父母。周姚性格强势，他已经预见到，和周姚结婚后，自己的不幸生活。
世界上美女那么多，他犯不着早早吊在周姚这棵树上。
即便周姚也是美女。
考虑到父母间的关系，林奕安斟酌片刻，委婉拒绝道：
“家里人没说清楚，我原以为是过来多认识些朋友，没往男女交往那方面想过。”
“我明白了。”周姚听懂对方话里的意思。
她半点儿没有不高兴，毕竟自己已经经历过三十七次失败的相亲。
不过再多一次。
“那我们聊聊别的。”周姚冷淡的脸上忽然有了神色，“我听说贵公司最近在宣发上有大动作？”
林奕安被周姚的艳光震住，缓慢地点了点头。
... ...
夜幕下的北城依然繁华。从落地玻璃向下望去，霓虹闪烁，车水马龙。
谈工作的周姚和刚才大不相同，像是突然活了过来，整个人生动地在发光。
和北城的夜交相辉映。
餐厅内也换上氤氲的灯光，暧昧氛围疯狂滋长。
林奕安瞥向隔壁桌那对男女，他们早已调换座位，牵着手，咬着耳朵说起悄悄话。
林奕安盯着昏暗灯光下的美人，忽然心念一动，或许试试也行。
“周小姐最开始说的话还算数吗？”
周姚正说到兴头上，突然被打断，非常不爽。但谈判进入关键时期，她只得耐着性子问道：“林总指的是哪句？”
可惜她没控制好自己的表情。
林奕安被周姚瘆人的目光吓到，那股精.虫.上脑的感觉立马消失不见。
他拿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缓了缓说：“自然说的是报价。”
“林总放心，奥基的市场价格一直很透明。再加上我们两家的关系，给出的价格一定让你满意。”
“好。”
*
和林奕安的饭局持续两个多小时，周姚最终谈到满意的条件。
虽说结婚的事情遥遥无期，但签下一笔大单，还多了个商场上的朋友。这次相亲，也算有所收获。
离开餐厅的时候，周姚瞟了眼林奕安一直偷看的邻桌女人。
小白花的长相，我见犹怜。
林奕安眼光不错。
这个美女她也喜欢。
餐厅的电梯直达地下停车场。周姚回到自己的车里，和助理高允婷交代今晚的合作事项，让底下的人继续跟进。
消息发完，也不着急开车，慢慢悠悠刷起朋友圈，给美女们的旅游照片点赞。
果然没多久，姚嘉女士的电话就来了。
“宝贝乖乖，相亲相得怎么样啊？”
周姚如实交代：“人家没看上我。”
“没看上还那么高兴。”
高兴？
周姚偏向左侧的后视镜，只见镜中人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姚嘉女士默默叹了口气，说：“你要能把工作上十分之一的心思花在恋爱上，也不至于长这么大还是单身。”
“我很愿意恋爱的，”周姚冷静地争辩道，“不过恋爱是双方的事，那么多男的都不喜欢我，大概我没什么女性魅力。”
“但凡你跟人家露个笑脸，也不至于失败三十八次！我看你每天在公司里，对那些小姑娘倒是笑得挺欢... ...”
姚嘉女士像是意识到什么，忽然沉默下来。
“喂？姚女士？”
电话那头好半天不说话，过了很久总算传来声音：“姚姚，妈妈不是古板的人。你要是... ...妈妈可以接受的。国外技术很成熟，你也能有自己的孩子。”
姚嘉女士说得隐晦，周姚没有听懂：“什么意思？”
“就是... ...”姚嘉女士顿了顿。
“既然男人堆里找不着好的，要不要去女人堆里试试？”
？
找女人？
疯了吧？
“不是，姚女士，”周姚气笑了，“你今晚喝多了？”
“我很认真的。”姚嘉女士严肃地说，“公司成立后，所有关键岗位，聘用的都是女员工。离你最近的秘书室，连一个男的都见不到。”
“更不要说从小到大，你身边从来没有过异性朋友，连家里养的猫都是母的。”
... ...
姚嘉女士越说越觉得自己想的是真的，她有点懊恼，怎么没有及早关注到女儿的性向，害得她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姚姚，你可能真的喜欢女人，只是自己不知道。不然妈妈介绍个同样取向的女孩，你试着接触看看？”
“先不用。”虽然姚嘉女士的话令周姚一时半会儿难以消化，但她仍然保有理智。
“且不说这件事情暂时不确定，就算是真的，以国内的舆论环境，被对家知道，恐怕要拿来大作文章，对公司形象不利。”
挂断电话，周姚的车子久久未发动。
刚才笑意盈盈的脸，逐渐恢复成平时的样子。
所以一直单身是因为... ...
喜欢，女人吗？
*
周一。
周姚早早来到公司。
奥基的办公区不算大，只有一层。
除了周姚有独立办公室，其他人都坐在大开间里。
周姚的办公室靠墙，三面落地玻璃。
除了能看见临街景色，员工工位更是一览无余。
陆陆续续有人到达。
因为姚嘉女士的话，周姚总忍不住透过玻璃向外看去。
女的。
女的。
还是女的... ...
以前怎么没注意，公司这么多女的！！！
等到办公室基本坐满，周姚望着二八开的男女比例和女员工们漂亮的脸蛋，忽然想起合作方常说的话。
“奥基都是美女。”
周姚有种自己在建后宫的错觉。
她不信。
明明自己的选人标准是才华。
办公室百叶蓦地合上。
走到门口的助理高允婷顿时停下，她感受到从办公室内传来的冷意。
老板今天心情不佳。
高允婷打起精神，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进。”
高允婷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把周姚喝惯的咖啡放下，随后说：“周总，我已经和林总的助理联系上，合作方案正在做，预计周五完成初稿。”
周姚这会儿看高允婷哪哪都不对劲，她勉强压抑自己的情绪，只冷淡地回复个：“好。”
高允婷以为周姚对自己的汇报不满意，补充道：“因为对方对出品质量要求很高，我和内容部负责人沟通过，周五已经最快了。”
“知道了。”
高允婷偷偷深吸口气，周总平时和颜悦色的，今天可真吓人！
然而工作还没说完，高允婷只得继续：“懂京剧的导游我已经找好，北城土著，在网上写过很多专业的京剧影评。”
公司最近有个重要项目需要拿下，负责人是土生土长的北城人，非常爱看京剧。
周姚很小就出国念书，毕业后在国外工作，近两年才回国创业。
对京剧简直一窍不通。
周姚接过高允婷递来的照片，眉头不由皱紧。
怎么又是女的！！
“没有别人了？”
好在高允婷早有准备。她抽出手中的名单给周姚，上面详细叙述了各个备选人员的优缺点。
周姚挑着几个男导游的资料看了看，不是形象太差，就是油腔滑调。
“算了，就你选的那个人吧！”
“好的。她叫梁洁。我和她沟通过您的需求，对方建议去看平音社的戏。本周六北城剧院有平音社当家花旦言方旻的演出，我看了下您的日程安排，时间正好合适。”
“行。”
*
北城剧院是北城最大，设施最新的剧场。
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坐拥一大片户外广场。
演出将近，广场上聚集不少人，甚至有拉横幅和举灯牌的。
周姚从人群中穿过，无意中瞥见灯牌上的字：
一曲倾城，
戏仙下凡。
旁边的海报是一个穿戏服的剪影，婷婷袅袅，像是位美人。
周姚耳边叽叽喳喳的，在议论今天的主角：
“言老师这周只有一场戏吗？我后天的飞机回去。”
“那太可惜了！下周演《霸王别姬》，言老师的扮相，啧啧啧，绝美！”
“天哪！言老师演虞姬吗？！！！现在还能买到票吗？我要改签！！！”
... ...
极端热情的粉丝和面无表情的周姚形成鲜明对比。
周姚顺利和梁洁汇合，跟着对方到vip区。
戏还没开场，两人坐着闲聊。
“周总听过京剧吗？”
“没有。”
“那我给您介绍介绍？”
“好。”
“我们今天看的是平音社的戏，叫《贵妃醉酒》。平音社由京剧界泰斗、北城剧团前团长季舒平一手创办。季老师不仅戏唱得好，更是培养出非常多优秀的京剧人才。”
“《贵妃醉酒》的主角，正是季老师的得意门生，平音社的顶梁柱，言方旻言老师。”
“我听过名字。”周姚想起广场上狂热的人群，笑着说，“粉丝挺多。”
“看来见识过。”梁洁也笑了。
她继续给周姚科普知识：“《贵妃醉酒》是清朝一出老戏。最早的作品有些低俗，难登大雅之堂。后来经梅兰芳先生创新改良，把它原本的立意拔高不少。”
“它讲的是深受圣宠的杨玉环，奉命在百花亭侍宴。可她左等右等，愣是没把皇帝等来。底下人眼瞅着瞒不住，就告诉她皇帝去西宫娘娘那儿了。”
“杨玉环心里不是滋味，万般苦闷无处排解，就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败兴而归。”
周姚嗤笑一声：“这贵妃当得也挺没劲的。”
“梅先生想表达的就是深宫女子的压迫和无奈。”梁洁对周姚说，“您等等注意看言老师的表演，颇有当年季老师的风采。不论身段，还是唱腔，整个北城都找不出第二个！”
时间将近，楼上楼下渐渐满了。
灯光变暗，只有主舞台亮着。喧闹声忽然停了下来，场内观众的视线全部转移到前方。
梁洁轻声说了句：“言老师要出来了。”
一阵紧密的锣鼓声响起，十来个衣着精美的宫女太监率先登场，排成两排站定。
言方旻一身艳丽，头戴凤冠，腰悬玉带，身着隆重的蟒服，仪态端庄，在众人的期待中缓缓而来。
走近了看，台上人妆容华丽，眉眼上挑，朱唇雪肤，整张脸透着雍容华贵，倒真像“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杨贵妃。
台下的戏迷按耐不住，一亮相就叫个了碰头彩。
周姚称赞道：“长得不错，难怪这么多戏迷。”
“您往后看，言老师的脸，是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
玉兔又早东升... ...”
言方旻一开嗓，彻底吸引周姚注意。
她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曲调。
这就是京剧吗？
周姚不曾接触戏曲，更不懂什么流派、唱腔。
她少有的演出经历，局限在音乐会和演唱会。
但京剧和它们不同。
京剧不是阳春白雪，更不是下里巴人，它介于大俗和大雅之间，偶尔窥之不得其意，却足以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周姚其实并不能完全理解言方旻在唱什么，只觉得声音听起来圆润流畅，婉转绵长，像空旷山谷回响的潺潺泉水，像沉沉夜色挂着的皎皎明月。
不同于周姚的“没见过世面”，台下的戏迷们早已沉浸在言方旻的演出中，咿咿呀呀跟着摇头晃脑。
“奴似嫦娥离月宫，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
言方旻像个等候心爱之人的怀春女子，脸上挂着笑，手持泥金折扇，时而琵琶遮面，时而翩翩起舞。
扇面一侧画着牡丹，另一侧则是红梅，纹样精致无比。
好像只有贵妃这样的人，才配拿这样的折扇。
周姚想起前几天刚见过的一句诗：
人比花娇花无色，花在人前亦黯然。
“人生在世如春梦，
奴且开怀饮数盅... ...”
李隆基失约，杨玉环珠泪偷弹，忍不住自饮自酌。
台上贵妃水袖一甩，小嘴儿一抿，纤腰柔软，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卧鱼转身，衔杯下腰，每做一回，场内观众都大声叫好。
周姚看呆了，她猜想言方旻红艳的唇色一定印在杯口上，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自古道酒不醉人人自醉，
色不迷人人自迷... ...”
周姚着了迷。
女的。
好像也不是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