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形容那时的羞愧感到底是什么样的,可能是因为文景煦的这段话,也可能是我不想以这种方式死去的悔恨感。夺眶而出的眼泪,我不顾情面的吼叫声,听到响动后冲进来打开电灯开关的杨老师。我不停地闹腾,文景煦发现光是架住胳膊还不行,他便从背后环抱住我。他劝说我才14岁,随时都可以重新开始人生,为什么要等脑袋开花了才想明白因果。
当我试图在日记本上写下这段经历的时候,所有的文字看起来都很枯燥。我这才明白,医生为什么反复看我的脑CT片,因为我的脑子已经萎缩了。后来知道确实是小脑萎缩的,当时只是有这个念头。
杨老师摁住我的双腿后,文景煦突然掐住我的脖颈使我晕了过去。
眼前最后的画面是天花板上被杨老师点亮的那盏花苞吊灯。
等我被巴掌拍醒后,看到的依旧是那盏花苞吊灯。
在晕厥的这段时间内,我多期望这是一场梦,薄情无义的文景煦会消失,杨老师也只是我臆想出的角色。
而现实是文景煦盘腿坐在我身旁,腿上架着笔记本电脑。看见我醒了之后,他盖合显示屏,凑过来问我想不想喝水。
我说不想,他啧啧两声,笑话我还真难伺候。
你为什么要嘲笑我?
他说因为我根本就不想死,我只是接受不了这样突然腐烂的人生。
那万一你没控制好力道把我掐死了呢?
他露出戏谑的表情,笃定那种力道根本掐不死我,只会让我昏迷过去。
万一呢?我不死心地追问他。
你这是准备赖上我了?他的眼神很阴沉。
我闭上眼试图再睡一觉把他的这些话甩到脑后,他却把我的校服扔到我身上,让我别装睡了赶紧换,等会杨老师得开车载你去余口民政局。我一听熟悉的地名就来精神了,问他去那里干嘛呀?
当然是领养的事情啊,你以为去哪?你前养父母的家?关上门之前他淡定地抛下了这句话。
我贸然往下跳的行为确实不对,但他也不至于这么凶吧,莫名其妙给我甩脸色,昨天又让我在医生面前挨巴掌出糗。
等我穿好校服迈出次卧,客厅里洋溢着的一股番茄的香气钻进我鼻孔里。
沙发背后墙上挂着的钟显示现在是上午七点二十八分,我记得轻舟班的第一堂课是七点十分,已经来不及了。但文景煦不慌不忙地端着一碗牛肉番茄洋葱通心粉从厨房里走出来,他脱下围裙时又问我愣着干嘛,赶紧坐下吃早饭。等我坐在餐桌旁,他挂好围裙闪进次卧换校服去了。
我随便拿勺子扒拉了几下沾有浓稠汤汁的卷曲的通心粉,第一次吃却没胃口。趁着文景煦在换衣服,我凑到挂在门口的容貌镜面前仔细检查我的脖子上有没有留下淤青。文景煦的力道控制得很好,只有些许泛红。
由于那碗通心粉我一口都没动,文景煦在出门前便沥干汤汁倒进了厨房的垃圾桶里。在这种小事上他倒是总给我台阶下。
杨老师是从学校那拐过来接我们的,所以车停在小区附近。我一路跟着文景煦走,直到他打开车门推我进后排。杨老师转头问我准备好了吗?我却看着文景煦。文景煦说看他干嘛,他脸上有答案吗?我扭头不再盯着文景煦的面庞,此刻我心绪如麻,不知不觉中喘气的频率稍大了些。
杨老师问我愿不愿意下车跟着他一块去民政部门办领养手续,我摇摇头说不想。
杨老师从牛皮纸袋里掏出一沓证件来,跟文景煦一起清点,我却眼尖地看到一张困境口童口口登记表。心里感到迷惑,到底是什么情况?他却递给我让我签字,我签完后依旧看不懂这些是什么。
那么张贝蓓(pei)你就在车内跟文景煦好好待着,有事我会打电话给文景煦。
杨老师叮嘱完这些后便离开车内,并把车钥匙交给了文景煦。
我百无聊赖地坐在车内等待,余光瞥见文景煦在刷手机。
大概二十几分钟后,我没忍住,问他在看小说吗?他看我一眼,大方地把手机屏幕展示给我,是英文字幕的视频,我根本看不懂。我问他看得懂吗?他说看得懂。我问他英语是什么时候学的?他说他上辈子就学了。这是在跟我搞怪嘛,我完全不相信他这套说辞。
等他看完那个视频放下手机后,他问我相不相信轮回。
轮回是什么意思?我眨眨眼假装感兴趣。
轮回便是人被困在出生和死亡之间。他似是看穿了我在装模作样,叹了一口气又沉下心来解答我的疑惑。
啊......那就是反复穿越回同一段历史了?我心想这个问题可真无聊,我连自己的来因都想不明白想不起来,怎么去了解未来。
是呢,就像我吧,我被困在了04年和23年的这段历史之间。他转头打量车窗外的行人,语气平淡。
手机在他手上被逆时针转动着,我猜想他很会转笔,至少会转笔的人拿到什么就想转什么。
当时的我怎么都想不懂他为什么要跟我提这个话题,这件事在极大程度上加重了我对精神病人的偏见。但当文景煦真正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感到错愕,原来他什么都告诉过我,也是真心待我的,而我们之间的情分再也无法延展了。他的死亡给我的心境留下了不小的创伤,后遗症严重到我终日困乏,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命运无常,人无完人,荒唐又充满遗憾的泥潭是每个人都避不过的坎。
他见我陷入了放空大脑的状态,便主动往我这边挪了挪,提醒说我也陷入轮回了。
我立刻反应过来,打哈哈说不可能,我又记不清上辈子的事情。
他拿出手机播放了一段视频。视频中我躺在急症室的床上,四周都被隐私帘挡住,整个人被束缚带绑住呈大字型,校服上黄的黑的褐的都皱在一块,我整个人看起来也显得疯疯癫癫毫无人样。这是什么意思呢?把我绑起来了还要拍视频侮辱我吗?他按住屏幕快进视频,直到视频里传来我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声,他又把进度条调回去,我终于能听清楚我在讲什么了。
视频中的我面色涨红,杨老师则俯身凑近问我到底要说什么。拍视频的人也将摄像头怼在我嘴上。
看完那段后,我眉头紧皱,说这怎么可能是我讲出来的话。
他收起手机,解释这便是杨老师收养你的原因,虽然讲这番话的是你的另一个人格,但与其让你被那些困在当下的外化之民给压制戏耍。不如假借压制之名,行保护之实。
我百思莫解,问你们怎么不说自己是外星人呢?
他笑了笑,说如果我跟杨老师是外星人,要把你抓去做人体实验,你就满意了?
我在心里想如果是这种情况也不错,至少我很快就会死。
文景煦把车窗升起来,悄悄告诉我由于霸凌我的女生是困境儿童,因为她爸吸口,她八成有被志愿者盯着,所以她那边不好搞定。但那个拿铁盘敲我的男生心里有鬼,让他出事是轻而易举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