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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夏纪年一百三十四年,白凤一族族长白羽于衡天山绝顶一飞冲天,手中双刺穿透云霞。

    云霞之下,靛蓝脸皮的山神仰头得意地笑了。

    东方木之祖巫——青若翠竹,鸟身人面,足乘两龙。世人称之为木神,主管树木的发芽生长,自极隐秘的森林中而来。

    那日黄昏,山神对白羽道,我送你两条青龙,你且乘青龙去西极洲蚩国境地。

    白羽不服气地辩驳,吾绝不降南夏!

    山神招手。

    两条青龙乘空,于云层中回首怒目长啸,麟爪飞扬。

    -

    千年后。

    所谓南夏历史故老相传以文字记载,人世沸沸扬扬,这段却始终争论不休。有说白羽不曾降,族灭那日,身为族长的白羽早已战死。有说白凤所言皆谎,不过是为博君主恩宠才编造谎言,言白凤一族最后的族人白羽愿负荆请罪于深宫,求夏王蕤允准其荒原一战。

    世说纷纭,在靛蓝脸的山神也陨落后,有关白凤族的收梢再无人知原委。

    白羽足乘双龙落下衡天山的时候,一袭破烂白袍的巫女白凤被人推搡着按压跪在南夏金殿前的青砖地。

    “你的真名是什么?”

    第一次在金殿见面,夏王蕤坐在高高的椅子上问她。

    她微微抬起头,倨傲,不发一言。

    夏王蕤颇带玩味地用目光探索她面具后的脸。她亦从面具后冷冷地对视。许久,金殿上连两侧臣子们的呼吸声都能听见。随后毫无预兆地,夏王蕤突然朗朗地大笑,“你这女子,目光如天上的流云一般漂流不定,朕就封赏你为云妃吧。”

    她冷冷地看着王那张年轻英俊的脸。

    这是位番外小国的王,四荒预言中流传他的勇敢善战。有关他的传说可汇编成册,让本族海边织网的夫人婆细细地编织成一个绳结又一个绳结。

    夫人婆不在了。

    她变成白凤一族的孤女,被族长送入巫女森林。

    巫女森林中梧桐木遮天蔽日,传说中在她离开森林那日,那便是她出嫁之日。

    她出嫁那日,理应当遍地梧桐开花。

    秾夭郁紫梧桐花开满森林,族长头插三支凤翎前来迎娶。千万朵秾夭梧桐花沸沸扬扬地落下,于上空传来白凤宛转一声长啼。——历任白凤附着真身的巫女都是这般出嫁。

    她原以为,她也会在那样一个沸沸扬扬紫色梧桐花落满头的春天,嫁给白羽。

    她是本族最年幼的巫女,天生一双淡漠的褐色双瞳,发色在阳光下微微泛起紫色。她可以轻易预见未来,也可以判断人的生死,但这些本领却不能给她带来幸福或自由。在成年后,她便在一场战争后作为谈判的附属品,进宫成了夏王蕤的妃子。——他赐她,云妃。

    “诺。”

    金殿上,她淡漠地吐了一个字。

    声音如金石之音,如云端裂帛,带有金属尖利悦耳的质感,划伤这场沉闷的金殿空气。

    她看见夏王蕤眉眼间明显扬起的笑意。

    他甚至没要求她摘下面具。

    可见他对她的容貌并不感兴趣。

    白凤入宫五年后,夏王蕤终于接受这场出于政治目的的联姻,并随口封了她一个妃。他未来的王后,东西南北四大洲的平民百姓都知道将是雪山神女希。在这座南夏王朝,白凤没有可居住的宫殿,她甚至没有伺候她的奴婢。——因为他不屑于赐给她。

    他在金殿上似笑非笑地看透她的冷傲,以此作为回敬。

    也许是伤心于梅妃的惨死,也许仅仅是对于她在巫女森林内刺杀诡计的一个回敬。夏蕤从一开始,就打算冷淡对她。

    这点也正合白凤的心意。

    她心底里也有个人,另一个颀长飘摇的身影,只是不能够对任何人说。

    她掩埋了一族巫女的高傲,也掩埋了山谷内白凤一族密布的尸首,她将这些都深埋于心底,发誓要为族人的生命复仇!

    云妃从金殿退出来,发现没有人可以引领她下一步的去向。她淡褐色的眸子里有那么片刻,锋芒一闪即逝。然后她默默地立在金殿外的玉石台阶下,一身月白色的及膝短袍,银白色长发在阳光下闪耀如一种特质金属。她需要隐忍,她需要比任何人看起来都更柔弱无害,复仇的计划才有可能人不知鬼不觉地实现。是了,夏蕤身边多的是能人异士。谌良可不就是个“鬼”王?

    风很好,带有这个番邦小国的花香。

    她伸出手,刻意分开五指,任由风自她的指缝间自由穿梭而过。

    她微微仰起脸,银色软皮面具后看不到悲喜。春风温柔掀开她月白色短袍,长腿上的巨蝶展翅欲乘风归去,归去那片白烟缭绕古木参天的巫女森林。

    白凤一族亡国亡种,梧桐山中湖泊倒流,巫女森林高大梧桐木成片被烧成焦黑。她踩在焦土之上,脚边躺满了同伴尸体,象征巫女尊贵身份的面具被夏王蕤挑于剑尖。——在那一刻,她一生的悲欢就尽了。

    退朝的南夏臣子们陆续走过她身边。没人敢看她。但他们的眼角里有余光在打量她,着迷于她月白色的长袍和那银色面具后的脸。他们在猜,她究竟是个美丽动人的仙子,还是个面貌平凡的女人,亦或满脸雀斑伤痕累累?

    云妃旁若无人地立在殿外,对这一切收入眼底,却又似乎什么都未曾在意。

    那一天,她一直站在金殿外等到夜深。

    王并没有派人来招呼她。

    他甚至没有兴趣来临幸这个新纳入的妃子。

    他有更多的异族蛮邦要征服,在每场战争胜利后,这些异族蛮邦都会有更多的美女滕妾进贡。总有一天,这天下间的美人都将自愿归附于他,而他享用不完。

    云妃心内冷冷笑着,面上却看不出悲喜。她谦恭地独自立于金殿台阶下,如一位身份卑微的女仆。来回如云燕穿梭的宫人婆子都向她投来怜悯的目光,随即匆匆走开,没有人敢主动兜搭她。这是个等级森严的国度,一切以那个少年君主的意志为运作逻辑。他喜欢一个女人,可以将她放于一座宫殿内,门前种满了成排的梅花。——白凤听说过那个素未谋面的短命王妃。

    夏王蕤在散朝后惯例去那座空无一人的梅花殿,凭吊他的王妃。

    这是她被押解南夏的第五年。

    第五年,他终于宣召她入宫,却一言不合,晾她在朝殿之外,任人评头论足嬉笑调侃。

    云妃白凤在那一夜发了誓,她一定要在毁灭这个男人前,先得到他的心。她要先得到夏蕤真正的宠爱,然后再狠狠地揉烂捏碎,作为他今日朝堂上羞辱她的回赠之一。——白凤的复仇计划当然远远不止于此,她还有更美妙的一个大礼,送给六道第一妖王夏蕤。

    白凤耐心地一直等到东方天边吐出鱼肚白,林间云雀快乐地啼叫,然后她看到树梢上的露珠一颗颗清澈滚动,有一滴露珠滴下来,落在她银白色的发梢。身后有一双冷冷的目光在注视这一切,也注视着她!在清晰感受到这一点后,白凤突然无缘无故地笑了,随即伸展开双臂,无缘无故地,在清晨第一缕天光下跳起了盛名于世的白凤族“凤凰来仪”,裸露在月白色短袍外的手臂、腰肢、长腿折成三道弯,银白色发梢瞬间如瀑布般在天光下四处飞散,空气里传播的全是香气。

    但这次不再是南夏这个异域小国的花香,而是她的香气。

    淡淡的,撩人的,神秘的巫女之香。

    在那片银白色的瀑布里,天光如粼粼波光一般闪动,碎片砸入夏蕤的眼帘。夏蕤立在回廊尽头菱花窗后,居高临下地注视阶下这名冷漠不知礼的巫女。

    他昨夜并未临幸她。

    他独自在寝宫翻阅完竹简后,又在梅树下独坐了两个时辰,不知觉便已天亮了。

    天光似乎格外钟爱这头羽翎雪白的凤。阶下无声独舞的巫女银发逶迤及地,腰肢不盈一握,在天光中耀眼而又纯净。

    一袭月白色及膝短袍却素净到毫无装饰,连束身的腰带都无。

    她全身素净的,简直像个被俘虏的女奴。

    这支凤凰舞莫名震动了他。

    如果早一刻,或者晚一刻。或者他不曾见到这场凤凰独舞。也许他们之间后来便不会演变成这样的收稍。

    云妃意识到有人在走向自己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她敏感地抬起头,淡褐色的眸子里映入窗后王那张英俊的脸。他这次看她的时候没有皱眉,也没有挂着那种嘲讽的笑意。他在她的注视里缓缓地离开菱花窗,片刻后,出现在她面前。

    清晨的金殿玉阶下别无他人。

    他们静静地对面站着,彼此目光在试探,在逡巡,在玩味,在研究,也在彼此交锋。

    云妃惊诧地发现,夏王蕤的眸子深处居然也是接近于透明的冰褐色,冷血如一只捕猎的兽。

    是她先伸手触碰了他。

    轻柔地,以手覆盖于他的发梢。

    夏王蕤显然并不习惯这样的触碰,却没推开她。

    她的手有一种奇特的香味,淡淡的,类似于一种药。

    再次放下手的时候,云妃的目光里突然多了一丝迷惘之意。

    夏蕤并不知道为什么,却能感觉到她在怜惜他。如一位成年的母亲在怜惜孩子。他皱了皱眉。

    “王,”她再次开口,以她悦耳的金石之音。“您会堕入千年血海。”

    “你诅咒我?以你巫女的身份?”夏王蕤虽眼波不动,却多了丝嘲弄。

    她便不再说话。

    以白凤的聪明,自然知晓女人在不说话的时候,在男人眼里更加迷人。她不吵不闹,不委屈不撒娇,甚至不向他躬身施礼,面具后一双深邃眼眸中藏着白凤一族与生俱来的高傲。

    她深深憎恶着他,却在触碰的刹那心尖闪过一丝震颤,这是她所始料未及的。她不能去弄明白原委。——她必须保持对他那一股鲜明的恨,色彩浓烈,如此才能够长久。

    久久。

    久到她以为他会再次弃她而去。夏蕤却突然朗朗地笑了。他拉起她的手,凑到鼻端,嗅那奇特的淡淡药香。随后,便牵着她入了寝宫。

    不是金殿,不是梅花殿,当然更不是常年幽闭的极殿,而是一座空置的立于金殿对面的高塔。

    一座洁白高塔耸立于深宫院墙内,紧挨着青雀台,在危急时刻保卫王宫的安全,于先王羸的时代就已经废弃。夏蕤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将白凤领进了这座废塔,进门的地方蛛网尘结,塔楼扶梯在两人脚下咯吱咯吱作响。白凤知道即将来临的是什么,她还有十天就该出嫁,那原本是她应该走出巫女森林嫁给白凤一族领袖白羽的日子。

    她压抑下旧事涌上心头的恨,将手放在夏蕤的手内,然后随他进了高塔。

    塔内,四面都有高窗,一地的尘霾。

    他们就在灰尘遍布的地面上,完成了成亲的礼仪。夏王蕤将她压在身下的时候,依然没有兴趣摘下她的半张白色面具。白凤眼角瞟见被两人动作惊醒的灰尘,在清晨的光线里以一种奇妙的姿态飞舞,犹如她刚才在金殿阶下的那一场舞蹈,含义莫名。

    白凤的眼角有泪珠缓慢滑落。

    她在片刻间仿佛看见了已变成红色焦土的那片巫女森林,在树屋残垣下费力地伸出一只胳膊,随即爬出一个伤痕累累的人。仿佛间她看见那人回过头来,遥遥地注视她此刻的情状,细弱美貌的面容被痛苦扭曲,隔了泪光。

    从头至尾,夏蕤没问过他的本名,也没想过要摘下她的白色面具。

    雪白高塔尖耸入云,突兀地矗立于朝臣们与夏蕤议政的金殿斜对面,原本是收藏夏蕤曾祖父最珍爱机密之所。这次,夏蕤在塔内收藏了一个女人。

    一个神秘的永远戴着半张白色面具的异族女人。

    传闻每到下着雨的春夜,四野寂寂。

    云妃便坐在高塔上,覆代面,银白长发逶迤垂地,一袭华美的紫罗兰长袍随风四处摇摆。

    迤逦紫色罗裳与她的心一般,在春雨汤汤的夜,随风四散。

    偌大南夏后宫寂静极了,寂静到,每滴雨珠砸在高塔琉璃窗,噼啪声都惊动心魂。

    每逢春雨夜,夏王蕤就睡在她的高塔卧房内。她耳畔听着那人的鼾声鼻息,目光却在高塔下流连,似乎那人未曾到来的日子。

    银色软皮覆半面,令她感觉不到别人目光里的温度。

    噼啪。

    噼啪。

    雨珠一朵朵溅落她银色面具。

    高塔之上,惟有那吹不到衡天山的雨和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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