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半月后,希于西极洲垂危。

    垂危之际,额心血轮神光涣散。血月轮流转,在七彩霞光里隐约有一道不和谐的黑色阴影,忽而化成蛇影,忽而变成毒蝎,盘旋于她本命神魂之中,如一粒芥子包裹在稻谷的空壳内。

    芥子是她的本命神魂,那道不和谐的黑色魔光则是危险的稻谷空壳。

    希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如金纸,一缕淡紫色神魂缭绕于额心的血月印记。

    黑影中一条金蛇探出脑袋,嘶嘶吐出蛇信子。

    海妖王赤漓混入人群。神女希病危,四荒所有名医都被厌火国王子延请入宫,他也化作一名医者,提着药箱缓缓随人群入宫。

    西极洲世子宴楼守候了希七天七夜,不仅没有发现好转的迹象,反倒只能眼睁睁见希那道七彩本命神魂出现弱化的迹象,从七彩褪色成六彩、五彩、四彩、三彩。

    到最后只剩下唯一一道紫色的时候,宴楼彻底慌乱了。

    与淡紫色神魂的虚弱相对比,希脸颊上那条外来的金色毒蛇反倒神采奕奕,昂首瞪着宴楼,活灵活现的,像是具有了灵魂一般。

    赤漓进宫后也只能远远地看着希。宴楼日夜守护床边,他无从接近,只得等待夜色降临。

    夜色下,宴楼顶着黑眼圈,回头看向赤漓。“你是从哪里来的大夫,可能治好她?”

    赤漓提着药箱,恭敬地手按心口,弯腰行礼。“王子,神女所患者乃神魂症,若是想要医治,须得……”

    赤漓抬头,目视宴楼,淡定道:“须得那命定之人牵引神魂归位。”

    神女自昆仑下山,入红尘。——她的命定之人,普天下人皆知晓,是那南夏王朝的夏王蕤。命定之人,心魂相连。

    宴楼眸色骤然转深,恨恨盯着赤漓。“放肆!”

    赤漓不卑不亢,手按心口,微一弯腰。“若非如此,这天下,再无人可救得她。”

    “神殿呢?”宴楼死死盯着他,不甘地追问:“她是神女。她自神殿中来,若本王子去那壑山,求畀予国女王放我登上那通往神殿的天梯。本王子,是否可救得她?!”

    宴楼一回头,手指向躺在床上呼吸不闻的希。

    赤漓眸光中有什么动了动,片刻,他似懂非懂地笑了笑。“王子,你不舍得。”

    赤漓又道:“你不舍得放她离开。”

    宴楼沉默。

    这时的沉默,即是默认。

    “不舍得,”赤漓似懂非懂,喃喃重复道,“难道因为不舍得,所以即便心知强留会令她死,也要强求么……”

    那是希在赤水,他从未强留过她。

    倘若留了,她是不是就不会走?

    赤漓喃喃,似懂非懂。

    他是赤水海妖们的王,富有四荒中所有海妖们的供奉。他出生即为王,生而为王,竟从不懂强求二字。若懂得,是否他就会一直留住希不走。而希,是否就不会此刻奄奄一息落入一个凡人的手?

    赤漓目视宴楼,又转头四顾。这座王宫恢宏高大,从金顶繁复的金片缀就到花纹图案,到脚下所踩过的羊毛地毯,处处无一不彰显着这位厌火国王子的富有。

    富有,又如何呢?

    四大荒中最贫瘠的是南夏。南夏一个娃娃皇帝,就得了神女希所有的心。

    神之心,一片片平铺于天下苍生。——只有希不是。

    希,是那个娃娃一人的神女。

    赤漓茫茫然似乎一瞬间懂得了什么,又像是和宴楼一样,怎么都想不通。他问宴楼,又像是问自己:“你舍不得,却留不住,又当如何呢?”

    宴楼勃然大怒,碧绿色眸子转深。他手指着赤漓,“滚出去!”

    赤漓一步步后退,面朝着床的方向。

    宴楼以为他敬的是自己,实则,敬的是躺在床上呼吸不闻的神女希。

    -

    夜色深沉时,宴楼手撑着床沿,头一点一点,在打盹。

    赤漓无声无息从青砖墙壁中显出身形,他于半隐现中静悄悄接近床边的希。手指一搭,搭在希额心黑雾隐隐的血月轮。

    月轮中的金蛇感受到威胁,突突弹跳。

    赤漓无声无息地将自己修为渡过去,压住弹跳欲择人而噬的蛇头。

    昏沉中的希做了个梦。

    在梦中她又见到了那个小小的男孩儿,仍是稚子模样,穿玄底金花袍,身高不及她肩头。扬起脸,看向她,一对深邃如海洋不见底的眸子里有闪烁泪光。

    希无奈地抚摸他小脑袋,轻声叹息。“你还小,才十一岁,待你长大后,会不会嫌弃我已经老了?”

    小男孩儿倔强地捏紧拳头,指节捏成青白,不吭声。

    希一把抱住他小脑袋,泪呈飞雪,纷纷扬扬。

    突然不知何处游来一条巨大的金色毒蛇,腰身粗如水桶,昂起蛇头,头顶鲜红肉冠,不声不响围住两人。希今年在尘世十三岁,正被蛇身箍住丰满胸脯,瞬间呼吸困难,雪眸内露出痛苦的神色,从雪白逐渐跳跃成血红。白色与红色似乎在争夺控制权,不多时,又变成黑黝黝暗沉无光的黑色瞳仁。

    “他”却仍是孩童模样,蛇身正好缠住他脖子那里,小脸憋成紫青色,眼见得不活了。

    “啊——!”

    希在床上猛地弹起一丈多高,堪堪要砸到房梁,又再次重重摔落。

    这么大的动静,困倦至极趴在床边坐着睡着的宴楼立刻被惊醒。他揉了揉眼睛,见希如一只弹跳鱼那样在床上蹦起又摔下,反复几次,吓了一大跳,慌忙青着脸凑过来。

    希却仍然紧紧闭着双眼,额头滚落黄豆大小的汗珠。

    除了左边脸颊那条金色毒蛇愈发活灵活现外,希本人丝毫没有清醒过来的迹象。

    宴楼面沉如水。他已看出,希左脸那条毒蛇不仅神貌更加鲜活,蛇身也渐渐有了丝丝缕缕的金色丝线,丝线如有生命般,仍在蛇身游走。在宴楼瞪视那条金蛇的时候,那蛇也昂首回瞪他,蛇头赫然从金色变成雪片一般晶莹剔透的白色,眸子里冰冷无情。

    即便知道那条蛇只是阿修罗女留下的毒物,宴楼仍然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只觉得周身罩在一大片冰冷的白雾里。雾气里什么都看不清,露水打湿了他三层衣襟,透心骨地冷。

    希却仍滞留于梦里。梦中景象不好过极了!那蛇缠绕到她胸口后,居然还有余力甩起金色的尾巴,砸到她脸上,就是那该死的左脸颊!

    蛇尾抽打在她的左脸,刺骨地疼。

    希原以为封神后,就六感不侵悲喜不惊。——不知是她神魂分外强大,或之前她遇见的敌人都不堪一击,从没谁给她带来如此痛楚。

    在梦中,她不仅要自保,更要拼命用手掰开缠绕在“他”脖子上的粗壮蛇身。

    又是心悸又是焦虑,心急如焚,不知道如何是好。

    突然那孩子猛然睁大双眼,口中暴喝一声:“孽畜!”

    两道无名业火自“他”眼眸中射出,瞬间有两簇幽蓝火苗喷在蛇身。“他”脚下踏着的火龙也活了,口中喷火。

    金蛇痛楚地一抖,蛇身快速缩小,瞬间变化如小儿胳膊粗细。

    希大口喘气,双手陡然有了力气。她奋力扳开身上那道致命的缠绕,胸口不断起伏,完全没了往昔神女的尊严,汗水涔涔地黏湿一头深紫色瀑布般的长发。

    两簇火焰仍在无声无息地燃烧。那条金蛇终于忍不住烈焰焚身的痛苦,如一条松弛的草绳那样,啪嗒一声,摔在两人脚下。

    希还没反应过来,那孩子已经一脚踩了上去。“他”嘴角溢出一缕鲜血,眼神却仍是明亮而倔强的,捏紧了小拳头,一眼看过去竟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残酷意味。

    彩蓝色菱形格子窗外晨光微熹,宴楼坐在金色穹顶下,紧张地注视病床上的希如濒死般颤抖。

    不知多久,一双雪白明眸泪涔涔地缓慢睁开。

    宴楼用汗津津的手,一把握住希的手,焦急地问道,“怎么样?你感觉怎么样了?”

    希的眸子里空洞洞,透过宴楼,茫然转了一圈,没说一句话,又闭上眼睛沉睡了过去。这次在梦里她没再见到那条如附骨之蛆的金色毒蛇,但同样的,不幸也没见到那个少年。——那个今年在尘世间只有十一岁,令她魂牵梦萦的南夏帝国的“孩子”。

    或是孩子,或是少年。她不知。

    她已有多年未见过他。

    身为神女,却被命定之人驱逐至蛮荒。四下流浪,不得善果。——不知是否昆仑婵派耻辱?

    两片六棱雪花自希眼角飘落,落入枕头,化为清水一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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