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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道

    天色如晦,急雨拍打在油布支起的棚上,发出噼啪爆裂之声。

    卸下的箱子随意垒在棚下,五六个行商打扮的人在里面忙碌。青衣男子坐在铺了黑狐皮的箱子上面,呷了一口茶,隔着雨帘,沉默地望着面前水雾重重的芒山。

    他虽是行商打扮,气质却像文人,四十五岁上下,皮肤白净,五官都是恰到好处的中正温和,并看不出太多岁月的痕迹,除了那双眼睛。

    并不是因为眼侧细密的皱纹,而是那种眼神,年轻人无法拥有这么深刻又倦怠于深刻的眼神。

    蓑衣斗笠的伙计自山坳跑来,在棚外褪下渔具,朝男子低声道:“将军,码头的渡船已经停了,但租到了两艘船,我们可以自己过江。”

    这么疾风骤雨的天气,船夫都早早回家喝酒,能租到船已是不易,男子点点头,和缓问道:“鹞子峡?”

    “已经探了,没有人。”

    男子呷了一口茶:“山上呢?”

    伙计迟疑了一下:“自今早起,雨又大又急,如今下了大半日,两侧的山峰上到处淌着泥流,着实上不去。”

    男子从斗笠下再望了一眼芒山,傍晚将近,厚厚的雨云遮住了天光,四周已经渐渐幽微下来,再过几个时辰,这个雨夜就会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走吧。”他轻敲木箱,身侧的一个伙计收起了茶具,旁边的一个雨棚也依言收起,短短时间,这支三十人的队伍已经换装预备妥当,随着充盈天地的浩大雨声,缓步走入疾风骤雨之中。

    鹞子峡的水势因暴雨而壮大了近一倍,河水汹涌浑浊,竞相澎湃着朝下游倾泻而去,好在一侧的山路地势较高,水势虽已漫上来,但并未冲毁路面,山路右侧则紧挨着高耸而阴沉的群山。

    泥水横流的半山腰上,一支红羽箭自东向西穿透水幕,呼啸着插入面前的泥流,年轻的士兵一见,转身又向西射出红羽箭。

    这是惯常的报信方法,十几支红羽箭延续不断地将信息传递到一处平坦之地,那里,一身铁甲的欧阳不器执枪而立,眼神一扫素日风流,变得鹰隼般锐利机警,但眼中布满了红丝——这条山路是江宁道入雨泽镇的必经之路,他们所在的位置靠近出口,为了迎敌,一行人守在此处,挖壕布防已有五日,而暴雨也已下了整整一天。

    见到红羽箭,欧阳不器扭头牢牢盯住不远处雾气迷茫的山坳,急雨打得人视线模糊,他擦了一把满脸的水,嘶声吼道:“准备!”

    一队五十人的士兵拉满弓弩,严阵以待。

    暴雨打乱了原本的计划,运来的几箱火药几乎毫无用处,而雨势不仅阻碍视线,还将极大地削弱箭矢的准头——卢宗衍比预料中晚了四天,也许是专门等着暴雨天进入这条危险的山道。

    望着越来越暗的天色,脚踩着已快变成河流的战壕,欧阳不器一边担心身后可能发生的泥流,一边气得骂娘——暴雨夜进山,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

    但暴雨夜还在山上的他们岂不更像亡命之徒?

    已无退路。

    极其晦暗的山道中,隐隐看见枣红色的影子一闪。

    虽是隔着厚重的雨幕和暗淡的天光,但这一点枣红色便已足够,欧阳不器挥手:“射!”

    黑色的箭弩比雨更急更密,狠厉地朝山下冲刷而去。

    凄厉的马嘶此起彼伏,一声高过一声,敌人似乎被突袭所惊,乱成一片。想象着他们被射成筛子的样子,欧阳不器嘿嘿一笑,任由雨水流进嘴里,他挥手:“再射!”

    然而仅片刻,便听不见其他声响。欧阳不器并不惊讶——第一波敌人负责前方开路,重头戏还在后面;他也并不担心敌人会掉头回去——这里是山路的尽头,折回去需要两个时辰,没有人敢在暴雨夜冒这个险。

    比起山洪,鏖战要可爱得多。

    果不然,片刻,红羽箭又一次传来讯息。士兵们分为两队,有条不紊地拉满弓弩,天光熹微,急雨滂沱,万物都已模糊成一团,山下隐隐绰绰有什么在动,欧阳不器挥手,黑色的箭雨再次重重落下。

    急雨喧沸如瀑,但仍能听见山下此起彼伏响起巨大的砰砰砰砰之声,似有一片的鸡蛋大的冰雹纷纷坠地。

    ——怎么听着这么古怪?欧阳不器不由皱眉,他擦了一把满脸的水,一边命士兵射箭,一边探头朝下望,光线越发幽微,隔着暴雨和七八丈的距离,只能看见一片影影幢幢的黑影,那片诡异的砰砰声仍在暴雨中此起彼落,更不妙的是,它还在往前移动。

    “有盾!”欧阳不器心中闪过这个念头,迅速下令士兵们换上重射箭,此时正值一道巨大的闪电划破长空,映得半边天空一片霜白,于此同此,他终于看清了山下到底是什么!

    一扇足有三寸厚的门板横在半空中,目测一丈长三尺宽,铁皮包木,订满加固钉,它正迎着暴雨向前移动。

    惊雷乍起,震耳欲聋,瞬间一切又回归黑暗。

    “见鬼!”欧阳不器原以为是盾,没想到敌人这么阴损,竟拿出了小半扇城门板!

    盾还好说,以弩箭的威力,持续攻击,总能破掉防御,可这城门板这么大一块,上面还包满了铁皮和加固钉,简直铜墙铁壁,若平时还能火攻,可遇上这大雨夜,这该怎么办?!

    他捏紧了手中的弓,箭雨毫无用处,必须另想他法!

    好在这小半扇城门板至少有300斤重量,敌人再强,也断断不能用这个姿势撑太久,欧阳不器擦了一把脸上的雨,嘿嘿一笑:“小爷给你们压压称!”

    几个石头沿着泥泞的山坡纷纷滚落,在门板上敲出沉闷的声响。

    因为怕滑坡,山上只留了这么多石头,个头也只有半个墓碑大,饶是如此,七八丈的高度带来的巨大冲击也足以把敌人打垮。石头滚落的撞击声让大家精神一震,欧阳不器浑身湿透,嘶声吼道:“射箭!”

    但预料的惨叫与慌乱并没有出现,熟悉的冰雹声再次与雨声交织响起,欧阳不器一怔,感觉暴雨愈发冷上了几分,他挥手让士兵们暂停攻击,皱着眉耐心等待。

    片刻,紫色的闪电撕裂天空,疯狂倒灌的雨水下,欧阳不器惊讶地发现山下那扇门板有一侧被放置于地,倾出一个斜角,山石都顺着这个斜面滚落,落到下方水势汹涌的霜河之中,敌人则被遮蔽在这个一丈长三尺宽的掩体之下,更无耻的是,最后一块山石落水之后,门板居然开始往前滑行!

    欧阳不器一个头有三个大——这不是个城门板吗?!那么重,为什么满地泥泞里还能保持前行?

    与此同时,敌人也停在了那里。

    他们走到了绝路。

    高达七尺的巨石横在山路中央,密集的雨水将其冲刷洁净,在黑暗中之嶙峋如巨人的獠牙。

    此时电掣雷鸣,天空像被剪了一个口子一样,雨水疯狂下落,狭长的峡谷间雷声轰鸣不绝,不时亮起的闪电将一切照得如同白昼。

    欧阳不器浑身是水立于泥泞之中,拉满长弓,死死盯着山下那个掩体,片刻,敌人们又把它抬了起来,他心下一动,吼道:“一队换重射箭!”

    士兵们拉满弓,雨水落在身上,劈里啪啦溅得到处都是,每个人脚下都成了一个小水坑,于此同时,山脚的敌人已经将木板架在了石头上,形成了一个丈长的陡坡,雨水沿着坡面汇成小溪流了下来。

    顷刻,十个黑甲士兵手持盾牌,从木板形成的掩体下迅速走出。

    灌了铅的箭簇如山石般坠落,劈里啪啦打在盾牌上,趁着防御被破,另一队士兵的黑铁箭雨凌厉而至,随着噗噗的闷响,有几人中箭,但更多人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冲上了木板。

    欧阳不器挥手,尖锐的哨声响起,山石那侧的箭雨也应声而至。如此上下左右夹击,他们决意将敌人射成筛子。

    黑甲士兵折损近半,其余人跳下山石,却再次迎上一片冰冷的箭簇。

    被浇透的宁翡带领士兵立在山路正前方,雨水顺着头发留到他白皙的脸上再流下去,素来平静的双眸中似有地狱之火在燃烧。

    “放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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