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方才在卧房里见到满床血、胸口致命一刀的庆院令，就认了出来——这分明是昨日梨花厅的宴席上，那个胡子花白、头发乱糟糟的鹤神医。而许多微小的、未曾细想的线索此时都串在了一起，表明确是庆松筠假扮成了鹤卿，混入碧湖山庄。
问题是，为什么呢。
明月随即明白了那时秦盼盼声音颤抖的原因——她一早就认出了庆松筠，而秦逢时一无所知。
明月也犹疑过，要不要一直瞒着秦逢时，这件事对他来说太残忍了。但是隐瞒叠加起的误会和痛苦，已经造成了无法挽回的结果。
难道还要继续重蹈覆辙吗？
明月定了定神，抬眼注视连忘：“庆院令为何会同意你回到庆家，做他的药师？”
连忘没有回答，而是说：“你猜得没错。跟庆太医去碧泉山庄的‘药师’白衣，就是当年百花派叛逃的一百。”
“也就是他，屠了相府满门？导致百花派受到大创？”小薛追问。
“……你们知道得还挺多的。”
明月正色道：“是因为跟庆院令做了交易吗？”
“对，白衣想解千虫草的毒，庆太医想要王典海和王觉作的命。但是，白衣在行刺时，后背被相府的护院割破了，露出后腰上百花派的图案。白衣怕因此被追查到，于是，赶尽杀绝。”轻描淡写，百来条人命。
五年前，负责调查相府灭门案的是大理寺少卿佟黎明。他走访了无数人，最终锁定百花派为凶手。而更早的，十多年前的庆府血案，隐没在大理寺的阴影里，市井传言也早已被王家封口。是以，没有人将这两桩案子连起来，也无人去盘问备受敬仰的庆院令。
十多年的恩怨就此落幕。
“白衣如今人在哪里？”秦逢时问。
连忘有些诧异地瞅他一眼：“你抓不到他的。想知道什么，都问我吧。”
秦逢时冷下脸：“好，那我问你，白衣，在哪里？”
连忘轻笑道：“你要么把我抓捕归案吧，秦神捕，你就当，都是我杀的。”
秦逢时深深的一个吐息，闭了闭眼。他以掌腹按住眼皮：“是、是谁，杀了庆松筠？”
“我也想知道。”
秦逢时努力打起精神：“他有哪些仇家？”
连忘想了想：“太多了，不计其数。被庆太医拒之门外的人，多多少少带点怨气。若是不幸病死，他们的亲友也极可能把账算在庆太医的头上。”
秦逢时不肯罢休：“其中，最有嫌疑的是哪几个？”
连忘：“……”
明月心跳如鼓，问连忘：“庆院令是自己主动离开碧湖山庄回到别院的吗？”
连忘顿了顿，点头。
“庆院令几时回来的？”
“寅时前后。他跟白衣两个人一同回来的，我能确定，都是本人。”
明月转身推门而出。
江或靠着廊柱，瘫坐在走廊上，哭得筋疲力尽。明月居高临下地问他：“江神医，你跟卫小姐两情相悦，对吗？”
“没有，你乱说什么！”江或的手下意识掩住了香囊。
“好。”明月轻声细语道，“有碧湖山庄的侍女作证，说你昨夜与鹤神医大吵一架，她碰巧听到了一些内容……不如，借一步说话？”
江或眼神一抖。
明月把江或引至隔壁的屋子，关上了门。
秦逢时本还在逼问连忘，一见江或，上前猛地掐住他的衣襟，质问：“你昨晚为什么跟我爹吵架？”
江或涨红了脸：“你、你爹是谁？”
“庆，松，筠。”咬牙切齿。
江或慌乱地瞥瞥明月，又看看连忘。江或认得连忘，瞧着他古井般波澜不惊的一双眼，就信了八分。
“我、我师父、真是你爹？”
秦逢时的下颌线绷紧，失去耐心地将江或一点点拎高。
拎得他脚跟离地，呼吸发紧，求饶道：“我说！我说！”
秦逢时一松手，江或瘫软在地。
“江神医，若你不想被当成凶手的话，最好从头说起。”明月怀着歉意提醒道，“毕竟，就目前的证据，也够谢捕头将你抓回衙门了。”
江或长叹一口气，整整衣襟，危坐道：“大约二十来天前，我与思慕在东往河畔一见钟情，很快，私定终生。我们约定好，等我回家请示爹娘，准备聘礼，就来碧湖山庄提亲。”他珍惜地摸着腰间崭新的香囊，“可不曾想，没等我回来，她竟中了千虫草的毒！那卫志泉蛮横无理，不顾思慕的反对，广招神医，还许下了那些诺言……哎！命运弄人啊！”
明月问：“那你为什么假装不认识卫小姐？你没有向卫老爷争取吗？”
江或懊丧地一拍腿：“我来迟了。思慕说，现在所有人都虎视眈眈，为了我的安全，还是先假装不认识为好。”
“但你解不了千虫草的毒，是吗？”秦逢时压着怒气，让自己尽量客观公正，“所以你恼羞成怒杀了费神医，又杀了你师父！”
“我没有！”江或哭笑道，“我怎么可能杀我师父！费神医身处湖心如意阁，我又如何杀得了他！”
“你先冷静些。”明月缓着语气，又问，“你解不了千虫草的毒，所以你为了能娶卫小姐，做了什么？”
江或看了连忘一眼，坦白道：“我只能来求师父！我在这里软磨硬泡了好几天，但师父说……他说……”
“你这个畜生，你这是要我的老命，你给我滚。”连忘帮江或补充道。
明月：“……”
江或怒不可遏：“结果他自己倒乔装去了碧湖山庄！为老不尊的东西！我怎能不恨！”
“啪”，明月扬手扇了他一巴掌。
所有人都一怔，气氛凝固了一瞬。
江或瞬间怂了，捂着脸委屈道：“但、但我不可能、真的去杀他……他毕竟是我师父啊！”又要落泪。
“因为……”明月按住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
庆松筠明明会解千虫草的毒，照秦逢时的说法，他解毒用不了多久，也不费什么劲。但庆松筠决绝地回拒了手持佟少卿引荐信的柳寅，回拒了苦苦哀求的徒弟江或。
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乔装成“游医”鹤卿，打着哑谜，深更半夜偷偷摸摸地为秦逢时解毒？
明月看到秦逢时的桃花眼睁得很绝望，绝望地凝着她。他似乎已经明白了一切，但他不愿相信，不肯承认。秦逢时想听明月告诉他：你错了，不是这样的——
庆松筠不肯替别人解千虫草的毒，是因为他付不起这个代价。
什么代价。
我们其实已经亲眼看到了。
“因为，那就是要他的命啊。”明月颤着声道。
明月并不确定，卫思慕对于江或来说，是否只是一场最终指向庆松筠的美人计。
但秦逢时的中毒，显然是个獠牙毕露的陷阱。
而庆松筠别无选择，他非跳不可。
明月回忆起，前天傍晚，他们三人初到碧湖山庄，入桃花厅用晚膳时的情景。柳寅当场风凉地戳破了秦逢时的神捕身份，卫志泉本来又惊又怒，对他们三人颇有敌意。这其实并不合理。通常来说，心里有鬼的人，才怕衙门、怕捕头。
可当柳寅嘲笑秦逢时自称是庆松筠的儿子后，情形就变了。
——费神医真不愧是‘妙手’啊，多少响当当的名医来了又走，不过一群沽名钓誉的废物！
刚刚还在口出恶言的卫老爷，当即换了副面孔。
——既然是通过郎中入门考核进来的，就没有随便赶人走的道理。我们碧湖山庄，一向是知礼好客，礼贤下士。诸位，和气生财啊！
当晚秦逢时就中了千虫草的毒。看似是随机，实则只冲着他来的毒。
而更古怪的是，据谢智勇所说，卫思慕中毒一事，碧湖山庄根本没有报官，去试图追查和抓住下毒之人。若说不在乎卫思慕被下毒，又为何大动干戈聚集起这许多神医？若说碧湖山庄有自己的规矩法度，不信朝廷，仇视捕快，可费神医死于湖心如意阁之案，又为何第一时间报了官？
处处矛盾，处处诡谲。
明月的十指交叉在胸前，无意识地捏动着。有一个解释，能让一切连贯，变得合理——
休养生息后卷土重来的百花派，要调查追究五年前的惨案。
惨案的源头是什么？
是用来控制傀儡杀手的千虫草之毒，被人解了。
时过境迁，百花派或许无法查出当年的真相。
但所有能解千虫草之毒的人，都得死。
听完明月的解释，连忘挑眉道：“证据呢？”
“我也希望我有。”明月面不改色。
连忘：“……”
秦逢时靠着桌子，已无法站稳。
但连忘还是要他知道：“四年前，百花派虽已是强弩之末，但毕竟都是一群亡命之徒，且刺探情报是他们的专长。若是百花派查到白衣，查到庆太医，那就是又一场血腥的屠杀。”
新的恩怨早已埋下伏笔。
“所以，庆太医不敢。他每天提心吊胆、杯弓蛇影……他不敢让你们两个回家。”
——我十六岁当上捕头，破了几桩案子，想回家得到庆松筠的认可。但他闭门不见，只叫门房转达，没有我这样的儿子。
——我不会原谅他的！
“斯人已逝，希望你，别再怪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