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驯

    壶盖与檐口摩擦出一丝清脆响动,没能逃过詹仰耳朵,甫一听见那细微的声音,以为闻仲将那壶送别酒误认成茶水,当即回身拿眼盯看。

    闻仲正要对准壶嘴送入口中,突然被盯,一时茫然,不得不停下手中动作与她回望。

    大眼瞪小眼对望了阵,闻仲目光回到那盏茶壶上,持壶的手腕轻轻晃了晃,鼻尖凑近嗅了嗅,微挑眉峰,一言不发,重新将那茶壶搁了回去。

    詹仰心刚跳至嗓子眼,又瞬间跌入谷底沉寂。很奇怪,她既不庆幸,也不失望,心中颇有些复杂,说不清那是种什么感觉。

    闻仲向她这边有意无意扫了眼,躬身拾起落在脚边方才换下来的红衣,拎在手中一抖,开始板板正正叠了起来。

    二人各自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詹仰于床榻前来回踱了几步,开口问道:“离开归鸿郡,你打算,打算去哪?”

    闻仲将两只衣袖对折,慢条斯理道:“去哪都可以,只要是需要我的地方。”

    看来还是为了去捉妖。

    詹仰:“你,家住何方,逢年过节,我,可不可以去······”

    闻仲眼皮都不抬一下,漫不经心打断,“姑娘不必费心。在下居无定所,四海漂泊。天作庐地作席,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家。”

    詹仰:“如此说来,经此一别,今后,我们就再难相见了。”

    闻仲将叠好的两件外衫规整落在一起,置于圆桌上,手心拂过抹平,拾起桌面长剑别于身后,略一整理,抬眼望向詹仰方向,像谈件正经的公事般对她道:“姑娘放心。我走后,过个一年半载,会托人捎来一封'封妖堂'的公函,和一笔丰厚的赔偿金。大致的意思就是,我于捉妖途中遭遇不测身陨而亡,望家属节哀勿念诸事。未免日后烦忧,造成诸多不便,我亦会改名换姓,绝不会提贵府一字。如此,你我便是形同陌路,再无任何瓜葛,既不会影响姑娘声誉,也不会耽误姑娘日后姻缘。姑娘正值尚好年华,恕我直言,只要不再妆扮成打擂那日形象,今后,不愁良缘。”

    原来,他早已将退路筹谋的一清二楚。詹仰听后,没有半分感激之情,这条退路中,全然不允许她往前近半步,登时心凉了半截,不禁脚下一软,踉跄退了两步。

    沉默以对中,闻仲沉冷询道:“姑娘意下如何。”

    詹仰什么也不答,不住摇头。

    闻仲眉心微凝,“姑娘是嫌一年半载时间太长?不难。姑娘若是点头,下月也可。若是还嫌长,容我各方打点,最快七日后,封妖堂公函自会送入姑娘手中。”

    詹仰难以预料的是,闻仲将一切说的轻描淡写,既无半分留恋又万分决绝,那一丝侥幸的希冀于此刻彻底破裂。她缓缓抬起眼帘,眼中尽是不可思议。但见他定若青松不动不移,心知他决心已定,吞了秤砣般铁了心肠,不知为何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挫败感笼罩,几乎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她反复深呼气,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道:“好,很好,一切就按照你的意思办。”

    不知是不是她这段话回的过于干脆,她既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没有举着狼牙棒手刃绝情负心汉,超出了他原有的应对范围。闻仲微怔,显然有些猝不及防,拧着两道长眉与她四目相对,面上阴晴不定,像是想要窥探她内心真正的感想。

    但很快,詹仰的无动于衷,让他也极为迅速收敛了这种前所未有的神情,转而望着手边的圆桌,眸中漾起一缕阴霾。

    闻仲:“姑娘既然同意,七日后,公函准时送达。”

    詹仰干脆利落回道:“恭候。”

    闻仲转回目光,已然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波澜不惊,拱手作揖:“在下,告辞。”

    詹仰同样回礼,清冷道:“好走,不送。”

    詹仰垂着眼帘,看不清对面之人的面容,只记得那个霜一样清冷的身影,顿了片刻,随后化为一缕清风飘入了夜中,衣摆袖带擦着夜风很快隐没了声息。

    透过微敞的门缝,漆黑的夜中镶嵌着半边冷月,依稀可听见宴席上的宾客哗醉声与丝竹管弦相交汇,热闹非凡。

    她轻轻将半边冷月关在门外,走到圆桌旁坐下,天地重归寂静。

    坐了半晌,她脑海中不停浮现这几日的见闻遭遇,走马灯似的一遍遍转来转去,一刻不得消停。于短暂的喘息间隙,忽然想起了儿时的那个白绒球,那份决绝,那种冷漠,那些从云端坠落的感觉何曾相似。

    她反反复复与自己追问,苦不得结果,不知不觉就独坐到了天亮。

    詹母轻叩房门,见门虚掩,小心翼翼探头张望。一看见詹仰升仙似的坐在屋内正中央,眼底黢黑,眼珠子跟个夜猫子似的瞪的增明瓦亮,当场骇了一跳,险些被门槛绊倒。

    詹母再次小心翼翼靠近,抬手轻轻拨弄詹仰肩膀,试探道:“酒喝了吗?他人呢?问你呢,说话啊?”

    詹仰身子晃了晃,木然答道:“没喝,走了。”

    詹母刚想说教她两句,话刚到嘴边却咽了回去。寻思了阵,长抒一口气,松懈地坐到圆桌另一边,叹道:“罢了,罢了。我就知道,这人是匹不羁的脱缰野马,光凭一根麻绳怎能轻易拴住?这事也怪我,一时头脑发热,办事不周全,想的过于简单。那什么,别想了,天涯何处无芳草,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何况,还是个千年不开花的铁树!这样,我与你爹合计合计,等过了这阵,另选个风水好的地方搬过去,咱们改头换面,重新来过。咱长得也不怎么难看,不愁白菜送不出去。走,早膳准备好了,一会儿该凉了,赶紧去吃。”

    詹母边说边起身要走,却听詹仰冷不丁冒出一声寒气:“凭什么?”

    詹母惊道:“吃个早饭还凭什么?凭,凭,就凭你爹还在等你,总行了吧?别墨迹了,赶紧走赶紧走!”

    “我是问究竟凭什么?”

    随话音落下的,还有一道青瓷摔落的震耳碎裂之声,与一阵暴躁的酒气。

    詹仰横扫桌面茶壶,登时站起,眼底布满血丝,厉声质问:“凭什么说来就来的是你们,说走就走的也是你们,几时问过我的意见了?”

    饶是久经沙场,詹母仍是被眼前这幅画面骇的不轻,“詹仰,你怕不是喝醉了吧?”

    詹仰理都不理,左脚一横,霸气威武地朝屋外行去,边横横着走边扬言道:“不行!老子不服!老子要亲自去问个清楚!”

    詹母望着她横着飘走的身影,战战兢兢,破天荒乱了心神,口中不住念着“完了完了完了”,跑去通知詹父去了。

    上次打擂的擀面杖还没来得及扔,孤零零躺在墙角无人问津。詹仰提了擀面杖,飘到马厩,拽了匹看似“千里马”的枣红撂蹄子驹,一路上了连哄带骗拽到了后门。

    将将捋顺了枣红驹的倔脾气,刚要扬鞭起飞,传来詹父一声大喝:“壮士留步!”

    詹父气喘吁吁赶来,一把拽住缰绳,慌忙阻止道:“孩子,你自小从未出过远门,这是要去哪?”

    詹仰:“他去哪我就去哪。”

    詹父眼巴巴道:“那你可知他究竟去哪了?”

    闻仲走之前没说,她也忘了询问,一时沉默了。

    詹父:“既然漫无目的,不如留下来从长计议,我与你母亲帮你一起合计。”

    詹父在外惯于长袖善舞,遇任何棘手问题从不轻易定论,能托词就托词,一招缓兵之计被他耍的是出神入化,鲜逢敌手。詹仰自小耳濡目染,自然头脑清醒,推脱道:“多谢父亲好意,我意已决,多说无益。”

    她刚要潇洒扬鞭,喊一声“驾”,鞭子的另一头却被人轻松捉在手心。

    詹母冷着脸提醒道:“眼光不错,挑了匹最烈的,这么多年了,我都难以驯服。你胆子着实不小啊!”

    詹仰冷哼一声,不屑道:“娘亲拖家带口,前怕狼后怕虎,顾及重重,借口而已。”

    “你!”

    詹母:“你可知那些自称玄门正道,什么猎魂行者,驱魔人,还有那捉妖师都是些什么人?”

    詹仰略一思忖,道:“无私无畏,广博大爱,仁义忠良之人!”

    詹母冷笑道:“如此说来,在场的你我三人,还有这归鸿郡的男女老幼,乃至全天下人,都是自私狭隘,不忠不良,奸邪顽狞的小人了?”

    詹仰:“我没说过。”

    詹母:“坐井观天,愚昧无知。并非是我等自私,也并非是那些玄门中人无畏。自古以来,有多少仗剑之士,是真正的忧国忧民,铲除天下瘴疫为己任,随时甘洒热血。如果不是逼不得已,国土沦陷,家园被毁,骨肉分离,众叛友欺,谁不愿意平平安安、无灾无痛、顺顺遂遂过一辈子?若一旦执起生杀利器,那他走的路就是刀山火海,闯的就是森罗地狱,头颅悬于刃下,随时朝不保夕。那闻仲看着斯文沉稳,他手上又沾过多少鲜血,斩过多少性命你可知道?你若追随他,那就是亡命徒!”

    听罢,詹仰沉吟不语,握鞭的手微微颤抖。

    詹父忙附和道:“对,你娘说的对。咱不做那亡命徒,还是保命要紧。回家吧!”

    詹仰心中憋闷,手抖的越来越厉害,詹母眼疾手快,一把夺过长鞭,厉声喝道:“下马!回家!”

    詹仰默不作声,反手抽出身后擀面杖,狠狠抽在马屁,那枣红驹一声暴烈嘶鸣,两只前蹄蹬向长空一跃,扬尘直奔西而去。

    詹仰跨坐马背,只听身后一阵慌乱,詹父边追在后头扯嗓子喊“回来回来”,詹母却分外冷静,只不过一声绝情的训诫,却荡于长街之上,声震四野。

    “你可想清楚了,出了这个家门,就再也别回来了!”

    可身后的一切她万分笃定,她这一去,不会永远不回来,而身后的这两个人,也不会永远将她记恨。当她了却自己的心愿时,还是会被他们原谅的。

    她此刻只有一个念头,追上那个人,说清楚问清楚弄明白,一切自会重回正轨。

    枣红驹一路向西飞驰,沿途冲撞了不少摊位,惊扰了过路行人。人仰马翻,满城狼藉。众人愤愤不平,朝她丢鸡蛋扔菜叶骂骂咧咧,将她“欢送”至城外,恰巧经过那日打虎的树林,她恍然想起一个地名。

    武陵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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