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侈

    之后几天,詹仰去西街的蓬客居找过几回闻仲。她二人的婚事早已在归鸿郡中传开,沸沸扬扬,想藏都藏不住。蓬客居的掌柜见她到来,心知是上门寻夫婿的,二话不说将她引入闻仲所住客舍。

    进入闻仲的房间,内中一应物事整齐利落。桌椅板凳整整齐齐,床褥叠的四四方方,茶壶杯盏干干净净,断然挑不出一丝不苟之处。与其说是这房间的主人保持的好,不如说是这房间根本未曾有人住宿过。

    詹仰略扫视一圈,见他竟然连个包袱都未曾留下,不禁向掌柜询道:“王掌柜,我相公当真住在这?”

    王掌柜一个劲点头道:“当真,不假。”

    詹仰走向桌旁与榻前,道:“你可不要骗我。这板凳,这茶盏,这被褥,可都未曾动过。你说他晚上就睡这,怎么连个人气都没有?”

    王掌柜摇了摇头,走到窗边双手推开,洒下一束晨间的微光,道:“詹大小姐,看这窗外便知。”

    詹仰将信将疑,靠近窗边向外望去,只见一棵秋叶凋零的梧桐树,站得笔挺威猛,孤零零立在客栈旁,与周围繁花似锦的城区建筑,格格不入。

    詹仰指着这棵梧桐树,道:“他该不会晚上就睡这棵树上吧?”

    王掌柜:“正是如此。”

    詹仰万分难以理解,“既然如此,那他为何,为何还开了这间上好的客房,屋内暖乎乎的又舒适又敞亮,他偏要睡在初春倒寒的冷风中?”

    王掌柜颇有些为难道:“这就不知道了。”

    詹仰盯着窗外那棵树,沉思良久,询道:“王掌柜,你可知他白天都去哪了?”

    王掌柜:“这位客官没说,小的自然也不方便问。只知道他夜里回来的很晚,总是风尘仆仆,鞋底泥泞,衣摆偶有苍耳。”

    詹仰略一思忖,大致清楚他去做什么了,向王掌柜道谢后,出城门,直奔后山去了。

    归鸿郡外山脚下有片幽深的老林,荆棘遍地,苍耳丛生。城中的老人们常常拿这片林子里的妖魔鬼怪,吓唬调皮捣蛋的小孩。什么吃人不吐骨头,吸食活人的阳气,变成美女蛇勾人魂魄。

    詹仰自小吓人长大的,这些糊弄三岁小孩的谣言,她从来不放在眼里。

    起初她还壮着胆子昂后阔步,但越向林中深入,越发没了底气。

    密林深处,越走越黑,头顶层层枯枝残叶遮蔽青天白日,道道浓雾将不出十步视线外笼罩其中,不时听见寒鸦嘶哑悲鸣,还有各种不知名的野兽哀怨低吼。说不出的荒凉,摸不到头的诡异。

    到后来,三步之内辨不清南北东西,詹仰心中没底,总觉得转来转去,仍是绕着一棵形似鬼魅的枯树在原地打转。

    她彻底绝望了,停下脚步茫然四顾。

    更让她绝望的,浓雾中突然投射出几道猩红目光,且越聚越多,越逼越近,原地转了一圈,只见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红光一片,随时夺人性命!

    狼牙棒此时不在手,瞻仰心道:“就算死,也要战死!”

    说着,蹲下身摸到一块青石,一根枯树棒,准备拼个你死我活,名垂青史。

    随着一声野兽嘶吼咆哮,四方接连为之响应,一时间轰轰隆隆,猩红跳跃,加快脚步,直扑詹仰而来。

    詹仰一个石头丢过去,石沉大海。再一个手举棒落,她刚举到半空,却是被一只呲牙咧嘴的饿狼扑咬住!

    她哪还挥的动,调转头撒腿就跑。一回头,四方狼群已近至视线内,一个个口角流涎,凶神恶煞,凄狠阴鸷,尖齿利牙对准她头顶,一个纵跃当头扑下!

    詹仰退无可退,逃无处逃,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既然不能战死,那便站着死!”

    隧直挺挺站的跟个木桩子似的定在那棵枯树下,双眼一闭。

    她清楚闻到了一股几百年没刷过牙的口臭,对准她颈间落下。就在牙齿到肉的一瞬间,突然一声剑啸划破浓雾,直取狼群包围处,几声清锐铮鸣,一声饿狼哀嚎,那些口臭渐渐随风散去了。

    詹仰定了片刻,缓缓睁开眼,四方狼群已被击退,只见面前一袭霜白,浓雾中眸光淡淡,面色有些肃然,反手将长剑插回身后鞘中,发出一声“噌”的回响,清脆又利落。

    闻仲垂着眼帘,清冷道:“它本不该死。”

    詹仰顺着他目光看去,正是被他一剑刺破喉咙的那头饿狼。詹仰看的是瞠目结舌,半晌语无伦次道:“它,它,这狼,这狼,刚才要吃了我!你不是捉妖师吗?怎么替一只吃人的妖怪说话?我可是你即将过门,过门的······”

    闻仲:“你若不来,它可以捕野兔追山鹿。不管啃了谁的脖子,我绝不会理睬。这个世界,弱肉强食。草沾雨露,兔子食草,狼撕野兔,天道法则。有些妖虽作恶,却不一定吃人。同样,吃人的也不一定全是妖。”

    詹仰被说糊涂了,一拍脑门,道:“前些日你捉的那只臭黄花是妖吧?”

    闻仲不解,微微蹙眉,“臭黄花?”

    詹仰:“就是那只吊睛白额的大老虎。”

    闻仲:“是。”

    詹仰:“同样是吃人,一个是妖,一个却是狼,有什么区别?”

    闻仲认真解答:“狼为自然寿数,虽嗜血腥,身上却无妖邪之气。妖为山精炼化,靠近人的意识,不甘数年寿终,又急功近利,往往剑走偏锋,吸食或谋害凡人之命而提升功力。身上携有的,大多为妖邪之气。”

    詹仰听得云里雾里,又道:“大多是什么意思?难道妖还有好的?”

    闻仲耐心至极,道:“不乏一小部分,修炼时稳扎稳打,不取人命,不损仁德,渐趋玄门正道,渴盼与人一样,能够修成正果,或是单纯的延寿千年。”

    詹仰:“若是遇到这些妖,你会去捉吗?”

    闻仲:“不捉。”

    詹仰:“那该如何?”

    闻仲:“指明出路,后续观望。”

    詹仰望着他清冷的眸光,见他自始至终不起任何波澜,就好像站在她面前的不是有血有肉的人,而是被人一手凿刻出来的石像。而偏偏这石像雕得过于完美无瑕,比寻常所见的,至少比她生平所见的那些活人,更要像个人的模样。

    他在解释这些疑问时,专注而又深沉,有种骨子里刻下的疏朗与清明,眉宇间流露的,是断然不容旁人置喙的笃定。

    闻仲定定然与她对望一阵,垂下眼帘道:“走吧。此地阴冷,不宜久留。”

    詹仰:“等等。”

    闻仲侧过半边身子,道:“怎么了?”

    詹仰曲膝跪在那只想吃了她的饿狼身旁,道:“你说它不是妖,却因我而亡。那就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它。我虽然不怕死,却也宝贵我自己这条命。狼兄,恕我自私,就不一命赔一名了。”

    闻仲几步走近她面前,沉声道:“你想做什么?”

    詹仰:“荒天野地,那些野兽饿极了什么都吃。帮狼兄挖个坑,入土为安。”

    说着,狗埋骨头似的,双手抠进泥土中开始刨坑。而她还未等刨几下,只听“苍啷”一声,一道白光闪过眼前。

    闻仲长剑点地,道:“你退开些,我来挖,你来埋。”

    詹仰一惊,愣了片刻,依言让开了些。

    闻仲那柄长剑不但锋锐,捉妖一把好手,刨坑也不在话下。不过多时,一方深土坑大功告成。闻仲将那恶狼摆入坑底,半跪在地,一捧土一捧土开始填埋。

    说好了分工明确,詹仰正要上前去捧土,闻仲却干脆利落,三下五除二将坑填平,不给她上手的机会。

    詹仰一阵挫败,四下搜寻,找了三块青石,磊在土堆上,对着磕了三个响头。

    “狼兄啊狼兄,做什么不好,非要做头饿狼,还是只饿死鬼。下辈子,希望你不再受饿,做个好人吧。”

    闻仲于身旁询道:“下辈子?你怎知它还有下辈子?”

    詹仰拍拍手心泥土站起,道:“你没听过吗?人死后魂归地府,重入轮回。我想,这鸟啊鱼啊虫啊,还有这些草木,但凡是活的,应该也有。不是吗?”

    闻仲那对清冷的眸子凝在她眉间,沉沉的看了一阵,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有顷,别过头去看脚下的草木去了。

    詹仰以为他答不出来,便想躲避,干脆不再追问,道:“我们走吧。”

    说着,拔腿向浓雾中闯去。走了半步,被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捉回,只听耳侧闻仲道:“你这样乱走等于杀生。跟我走。”

    詹仰一头雾水,“我又没有剑,如何杀生?跟你走,怎么个走法?”

    未等说完,被他一手扶持着双脚凭空而起,猝不及防“啊”的一声惊叫,踩着一道长剑飞入了空中。

    从升起到落地,不过半盏茶的间隙,詹仰全然顾不得观赏风景,落下时,只觉头晕目眩,胃中翻江倒海,一口酸水堵在喉间,却碍于脸面,生生咽了回去。

    闻仲收回长剑,轻描淡写瞟了她一眼,“你脸色很白,还好吗?”

    詹仰:“好的很。”

    闻仲沉吟片刻,道:“你今日来找我,想要说什么?”

    詹仰佯装镇定,道:“没有啊,我没找你啊。谁说我在找你了?”

    闻仲:“噢。那你甘冒被狼吃掉的风险,闯入林中,难道是在捉妖?”

    詹仰:“对啊,就是在捉妖。你可以捉,我为何不可以?”

    听罢,闻仲几乎不可察觉地扯了扯嘴角,一字不答,越过她身侧,朝归鸿郡城门走去。

    詹仰仔细回想,自与他见第一面起,就未曾看过他有任何面部表情的变化。方才那个神情,难不成,是在取笑她?

    想到此节,詹仰忍不住追上去,刨根问底:“你方才笑了?为何而笑?因何而笑?是在嘲笑我?还是在讽刺我?到底在笑什么?”

    闻仲迈着沉稳的步子,眼眯作一条缝隙,只轻轻回道:“姑娘误会了。在下从未笑过。那是奢侈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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