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戏

    二人各自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自说自话。弥疆子也未有对她这一句有所理睬,只递来三张文书,道:“这是桃林的通函。收好。余下的,一张罚,一张赏,依照着去结算了罢。”

    瞻仰收来一看。好家伙,赏的竟然没有罚的多!赔大发了。

    瞻仰心想:右玄羁这厮当真害人不浅,是时候与他划清界限了。再如此不清不楚下去,迟早赔上全部身家。若是一不小心被他搞个人财两空,那可得不偿失。

    揣好三张文书,瞻仰向弥疆子简短告别,便意欲转身离去。走出三步,只听身后人突然唤道:“瞻行者,你如今仍在追查他的下落吗?”

    闻之,瞻仰身子一顿。

    弥疆子又道:“都过去一万年了,他也失踪了一万年。葫中天也派人多方打探寻访,若是有任何音讯,早就传送回来了。而如今,怕是······”

    瞻仰硬提一口气:“我知道。就算是凶多吉少,我也要继续查下去。他与我先夫不同,他老人家的名字还未从生死簿上划去,我要做的不是等,而是寻。况且,此事存在诸多蹊跷,不查个水落石出,我瞻仰今世枉活一场。”

    弥疆子百般无奈叹了口气,道:“只是,今后的地府与天界,莫要再向像前般肆无忌惮地闹,便好。葫中天,毕竟只是下界的一只独木舟罢了,经不起多大的风浪。而且,你此刻身负重担,项上人头悬于刃下,行错一步,随时有可能永坠阎罗,无法抬头见日。小心谨慎,惩前毖后,一步一个脚印,你可明白?”

    忆起过往,瞻仰回过身来,面向戒训之人躬身作揖,恭敬回礼:“多谢左鉴直言相劝。这万年来,瞻仰一日不敢懈怠。只是,纵天宽地广,万事难测。有些东西,还是要掌控在自己手心为好。”

    听此话音,弥疆子默默垂下了松垮的眼帘,连连叹道:“年轻人啊,年轻人啊······”

    出了雅室,瞻仰便赶着去领了赏受了罚。赔损了些许阳石,便想着去二层的生计调度处领用一些。因葫中天承诺,每年会无偿向所归属的猎魂者,无偿发放百颗阳石。虽然数目捉襟见肘,但秉持着“芝麻虽小也是谷子”的原则,多数猎魂者仍是不愿放过的。特别是那些初涉猎魂的地驰行者们,更是容易被这些小恩小惠所打动。

    果然,生计调度处挤满了一些新鲜面孔。模样稚嫩,眼神清澈,神情洋溢着喜悦,面上写满了对前途的无尽展望与希冀。同她当年如出一辙。

    人流如潮,热闹非凡。瞻仰自发自觉,规规矩矩排于队伍最后,安静等待分赏。

    这些新鲜血液大多为涉世不深的少年,在公案前接受无偿分赏时,皆虔诚恭敬,面带微笑,不敢有丝毫逾矩之行。因此,虽然来往人流不息,但氛围平稳又舒适,未有夸张突兀的噪音。

    待排到前方只剩一人时,瞻仰不禁抬手打了个哈欠,却听从一列队伍中爆发出一声躁怒。

    “为何不肯发我阳石?”

    一角公案前,头顶以红绳扎着一枚小葫芦的执事,极为不悦捏了捏眉心,不耐道:“还要我重复几百遍?要取阳石,请出示中天令。”

    中天令为葫中天向所属猎魂者独家定制,正面为葫中天大本营之形,背面则刻着持令者姓名。是猎魂者归附葫中天最直观最有力的证明。也是猎魂者闯荡江湖,出入地府,走访玄门等等不可或缺的重要凭证。

    “但我有这个!”

    因回答者铿锵有力坚定执着,众人纷纷探头张望其所特指之处。那位执事却早已不下看过八百回,隧淡定回道:“这幅五岳真形图,只能证明有人带你入行,却并不表明你本人,就真的是位合格的猎魂行者。懂吗?小鬼?”

    围观人群纷纷附和:

    “捣什么乱?想当猎魂行者,先去评定资格再说不迟!”

    “还评定什么资格?瞧他那副模样,出门吓吓人还可以。猎魂行者?想得美!”

    “本身底子就不干不净,劝你该去哪去哪,省的在这碍眼!”

    “赶紧走赶紧走,葫中天不欢迎异类!”

    被万夫所指的那位少年,原本就面色沉冷阴鸷,听众人如此嘲弄,愈发怒不可遏。但其心底却似乎暗藏着某种执念,于反复劝说之下,只张口回了句:“为何瞻行者可以,我却不可以?”

    听罢,众人更加肆无忌惮,失声狂笑。少年正对那位执事木然收起几分笑意,冷冷道:“你以为这天底下有几个瞻行者?低头看看自己,你觉得配吗?”

    那少年却缓缓挪动目光,将自己窘迫的一身,从上倒下打量了个遍。幽幽向四面八方围观之人一一横扫,眼角噙泪,咬着牙道:“祖母说的对。果然,这人间没有一个善类!我会让你们后悔的!”

    丢下一句,抬袖擦干眼泪,拨开重重包围,横冲直撞奔出众人视线之外,消失不见。

    “这位行者,到你了。请出示你的中天令。”

    案前一声温软细语将她拉了回来。瞻仰转念一想,隧收回令牌,歉道:“不好意思,阳石我改日再来取。”

    说罢,追着那少年消失的方向匆匆离去。

    经过葫中天大堂一层时,匆忙之下,险些与人撞了个满怀。她也来不及致歉,只管闷头奔辇。依稀听到身后有道熟悉的声音唤她“瞻行者”,她也顾不得理睬一眼。

    奔出葫中天,四下长街眺望。幸好此时为白昼,长街上虽人流来来往往,却比晚间空荡了许多。于此间穿行者皆为清流修士,穿戴肃整,洁若幽蓝,那少年糟粕的身影便显得尤为突兀。

    瞻仰追着那少年的身影,屏息轻飘,尾随其后。

    那少年幽幽行在烟霞路上,兴许是方才于葫中天不受待见,倍受打击,自始至终垂着脑袋,郁闷至极。周围不时经过诸多修士,在初见那少年第一眼,清一色惊诧又不解,似是撞见了此地不该出现的物事,登时凝神戒备,随时准备拔剑出鞘,伺机而动。甚者有人已将刀剑架在那少年颈侧,正要手起剑落,眸光忽然转换一闪,又变得不可置信。连连叹息之下,无奈收剑入鞘。

    如此不下数十个回合,那少年起初还被吓的一怔一愣。吓的次数多了,见的各种名家法宝多了,也就不觉得惊奇,渐渐淡定从容起来。

    这烟霞路也怪长够曲折的,瞻仰尾随在那少年身后,兜兜绕绕了近半个时辰,却也绕不完全。那少年似乎并没有个确切想要去的地方,无头苍蝇般,撞到哪便是哪。

    如此这般,途中撞到了个戏台,敲敲打打,吹吹唱唱,那少年这才停下了脚步,驻足观望。

    戏台属于露天搭建,建在烟霞路一处不起眼的角落之中。整体框架为某种建木,外层涂抹着鲜红油漆。或许是涂抹之人浮躁仓促,根根红木之上,红漆直如鲜血如注,一滴一滴顺流漫淌。而整座戏台显然饱经沧桑,风吹日晒,那红漆表面有些地方,竖条条的木纹一道道崩裂,密密麻麻,看着着实令人舒适不来。

    一阵破锣破鼓震天彻地鸣响,撕心裂肺荡于空阔长街,让人的心也不禁跟着一揪一揪,随之颤个七荤八素。此间无人问津,那少年干脆盘坐于台下,痴痴仰望。

    瞻仰轻手轻脚落座戏台对角茶店,揉了两球空符箓塞于耳鼓。躁动天地顿时清净了许多。静静观望片刻,那少年却坐着一动不动,看得分外专注,似乎短时间内并不打算离去。瞻仰便唤店主备水沏茶,准备耗下去。

    前奏冗长杂乱,胡吹乱揍了一阵,随着掷地有力的锣鼓,千呼万唤,一袭火红长衣现身。这位角头顶一朵艳俗红花,面上脂粉抹腻,唇涂猩红刺目,眸光凌若射电,脚下蹬着一行一顿的台步,昂首挺胸,雄赳赳气昂昂,踱入舞台正中。

    因戏台年久失修,红漆地板正中有道窟窿,那位角一不留神,一脚踏空,“咣当”一声,当下闷头栽倒。

    响声过于清脆嘹亮,惊到了戏台后的乐师,敲锣打鼓登时停滞。那少年愣愣看了阵,突然纵声哈哈大笑不止,笑盈盈望着戏台之上,击掌喝彩,兴奋至极。

    “看,你栽倒了!哈哈哈哈!滑稽,好笑!哈哈哈哈!”

    于耳边放肆嘲弄者,非那看戏少年,而是茶店老板。一口茶水方送入口中,瞻仰差点尽数喷出。她艰难咽下,平心静气解释道:“戏中那人非我也。店家你看,那台上分明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而我呢,区区一个弱女子。”

    店家不耐烦朝桌上丢去一盘绿毛花生,哼哧哼哧骂骂咧咧坐下,反讥道:“这戏班子总共就这一位角!是男是女就他一个!”

    瞻仰抽了抽嘴角:“好吧······”

    视线转回台上。那位反串的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拔腿逃出生天,掸了掸身上浮灰,一瞪眼一跺脚,若无其事直挺身姿,便又随着锣鼓声继续行进。

    那位魁梧红衣眼珠子瞪如牛铃,灿若星河,几声铿锵锣鼓掷地,捏着嗓子眼尖声念白:“吾乃瞻仰。归鸿郡人。年芳二八。闺字待嫁。先祖科禄,三朝翰林。家父事商,林铺总总。万贯殷财,九世享富!”

    “你家挺有钱啊!”店家嚼着绿毛花生酸溜溜道。

    锣鼓再次胡吹乱揍,气势磅礴,那魁梧红衣换了个姿势,尖声唱道:“今日小女擂台摆,比武招亲把夫招。慕者但凭本事来,不打趴下不归宵。谁能拔得头上彩,万贯家财随你挑。拿了钱财不算了,来日方长休想逃!”

    “有钱了不起啊?”店家剔牙轻蔑嘲道。

    戏台之上,锣鼓喧天。那魁梧红衣挪着细碎步绕场一圈,不知何时抽来一柄单薄如纸的剑刃,装模作样,舞刀弄枪,耍大刀般挥舞连天。一会儿东刺一剑,一会儿西捅一剑,忙得有如磨盘前的花驴子,原地打转消停不得片刻。耍了半天,随阵锣鼓定在台前,架起长剑,下定结论,厉声喝道:“一群狗囊饭带无能草包!”

    说罢,眸光凌厉瞪向远方,赫然一副“天下无敌谁与争锋”的气派从容。

    “母老虎啊!这谁敢娶?”店家笑得摇头晃脑。

    台上那魁梧红衣正沾沾自喜骄矜自持,突然,从侧台飞来“一脚”,毫不留情横扫脸面,其面上脂粉“哗啦啦”散落一地,赫然留下一道狰狞的鞋印。

    坐在台下看戏那少年见此情景,登时雷鸣爆笑,指着那角脸面,捧腹无情嘲弄。

    那魁梧红衣吹胡子瞪眼,抻着脖子四下张望,怒吼:“哪个卑鄙猥琐厚颜无耻之徒,竟敢暗中偷袭!何不光明正大上台一决高下!”

    话音落地,于其背对侧台,再次无声飞来“一脚”,气势万钧,揣在其背心。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魁梧红衣扭头去找,侧台飞脚偷袭来踹,回身再找,腹背受敌。魁梧红衣疲于奔命,受人钳制,手足无措,身如熊罴,蠢笨至极。

    最后,显然招架不住,丢下手中剑刃,缴械投降,跪身在地,匍匐求饶:“好汉饶命!小女无能!请壮汉手下留情,迎娶小女为妻吧!”

    “死皮赖脸!千万别答应!”店家向戏台之上猛丢花生。

    而一出好戏之所以跌宕起伏,却绝不会因台下者喜恶而增减半分。一阵喜庆欢快的锣鼓喧闹过后,主角再次登场。

    那魁梧红衣头上顶着个红盖头,迈着台步闷头盖脸踱入台前,一个不留神,又被那道窟窿眼绊了个四足朝天。魁梧红衣秉持着良好的专业素养,一不哭二不闹,利落熟练爬起,掀开红盖头,嘴角朝天,欢快唱道:“秋风吹啊吹,吾嫁好儿郎。儿郎不常有,好腰配好鞍。良辰春宵短,酒醉万人灌。迟迟不归还,妾心惴难安。”

    唱罢,捶手跺脚,于台上焦急徘徊,苦苦等待良人归来,共度春宵。兀自愁苦了一阵,只听身后传来一阵突兀响动。魁梧红衣登时一惊,缓缓回身,双手抬起,隔空作开门之势。门扇方启,只见脚下两只鞋履,破破烂烂,糟粕不堪,似刚经历过一场劫难。

    魁梧红衣面朝青天惨叫一声,跪在两只鞋履前,痛哭流涕,哀嚎不止,“夫君!夫君!你为何弃我而去!为何弃我而去!”

    抱着那两只鞋履颤抖片刻,惊呼:“鬼!鬼!是鬼!是鬼魂干的!”

    魁梧红衣痛定思痛,捡起先前被丢在角落中的长剑,定定然站起,一手抹去面上泪痕,面向青天白日,挥剑怒喊:“我瞻仰起誓,吾在世一日,定要鬼魂无所匿,还天下海晏河清!”

    说罢,台后锣鼓迎头造势,配合着魁梧红衣仗剑山河,斩妖魔,驱邪祟,过刀山火海,下森罗地狱,头破血流,肝脑涂地。

    “还有闲心喝茶?问你,鬼捉干净了吗?”店家一手夺过茶杯,气势汹汹追问。

    瞻仰无茶解闷,干脆背靠座椅,耸肩道:“尚未。”

    店家道:“那为何还不抓紧时间去捉?”

    瞻仰道:“没用。永无尽头。捉不干净。”

    店家冷哼一声,不屑道:“那你这口号喊得如此响亮,合计着,是做戏给天下人瞧的?”

    瞻仰夺回茶盏,啜饮一口,道:“我可没喊过。你喊了就喊了。转过头改了个名字,一锤子扣在我头上,这算哪门子事。”

    闻之,店家脸色徒变,眉间浮起阴沉之色,与瞻仰四目相对片刻,抬手催赶,道:“茶也喝了,戏也看了,赶紧走赶紧走,别跟我这碍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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