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华

    一盏灯台,一根黝黑几近枯竭的灯芯,一湾陈年累月发酵恶臭的油料,耗尽各自最后一口气,完成了属于自己今生的宿命,伴着一缕青烟消散于昏暗陋室之中。

    向屋内环视,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唯一透亮处,零星点点投射在地面青砖,反倒衬出室内蒸腾蔚然的浩荡尘土,随处可见,张牙舞爪。

    透光处,应该是这间陋室外的门窗。但整体看来,密不透风,看来是被人从外边用木板钉死了。

    “移花借目”起了作用,瞻仰三人闭目凝神,简单将周围环境一扫,了解了大概。她三人所“借目”之主,不知因何缘故,此时被人关了禁闭。

    哐!

    哐!

    两声仓促叩门过后,门窗下方透出一束整齐微光,依稀是只人手。丢下一个饭碗,一双筷子,叮叮当当发出一阵极不耐烦的杂音。

    门外响起两道年轻却刻薄的对话,于交谈中走走停停,高声阔论:

    “美丽姐,这屋子里关的究竟是什么人物啊?这都关了至少三个月了,也不见家主点头放人出门走一步。”

    “哼。还能是什么人。当初风光体面,八抬大轿被王家迎娶为正妻。婚后却忤逆公婆、凶悍善妒、拨弄是非,三年无所出。这不,被人家一纸休书,又敲锣打鼓送了回来。”

    “天啊!原来是,是七姑娘齐葭!但,但我怎么听说,是王家相公在外朝三暮四、寻花问柳,纳了几十位妾侍,惹恼了七姑娘,她这才一气之下跑回了娘家。怎么,怎么会?”

    “你这妹妹还真是天真。如何传的都不重要,关键是现在王家送来的一纸休书,白纸黑字可都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就算是说破了天,又有几个能信?”

    “如此说来,咱们荣华庄,岂非在外人面前丢尽了脸面?依照家主的脾气,能······家,家主!奴婢见过家主!”

    悄无声息逼近者,厉声呵斥:“此事今后休要再传。如有失言,棍棒打出。退下!”

    这声音是齐万年。不过,比之前听到的,嗓音明显要薄弱一些,上扬一些。应该,是多年以前之事了。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那沉重又无声的脚步靠近门前,阴声提醒:“老七,念在兄妹一场,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今夜子时,后山渔村。你去,还是不去?”

    这句话听上去似乎情义为主,实际上隐含着深刻的警示意味。齐葭如今落得这般田地,早已心灰意冷,再没有什么体面于不体面之分。苟延残喘,或许只为留一口气。

    陋室中静了片刻,响起一道清冷的嗓音:“去。”

    画面跳转,当下来到了一处村落。耳边不时响起海浪翻涌之声,鼻息随夜风送来阵阵腥咸之气。放眼眺望,左手边是沧茫无边无际的深邃波涛,右手边是高耸绵延的座座丘陵。

    看那几分趋势,与零星片段联想,应是荣华庄身后,曾经所有的盐场所在。

    而她三人眼前所见画面,齐葭一身雪白长衫,长发如瀑布倾泻,游走在村落阡陌,晃晃悠悠,飘飘然然。

    此刻正逢夜间,黑幕压顶,无星无月,晚风凄寒,虫草哀鸣,百家关门闭户,沉睡梦中。

    忽遇一位渔村壮汉,迷蒙双眼外出小解,齐葭幽幽飘向其身前,轻轻拍人肩膀示意,当心身后。

    那壮汉裤子也来不及提,吓得屁滚尿流,登时瘫软在地,歇斯底里,失声惊叫:“鬼!鬼!鬼啊!”

    闻声,迎来几声犬吠,村户接二连三亮灯惊醒,慌慌张张穿衣外出查看。

    来时目的已达成,齐葭回身便走。忽然,身后一阵疾风掠过,而后传来“喀哧”一声脆响。她当即转身,只见一道黑影,双手将那“喊鬼”壮汉脖子硬生生掰折一边,壮汉当场毙命。

    瞻仰察觉到眼前画面开始剧烈颤抖,一只手缓缓抬起,伸直,哆哆嗦嗦怒指那道黑影:“齐万年,你,你!”

    齐万年未有丝毫理会,从怀中淡然掏出一个药瓶,开塞,将几抹粉尘掸在壮汉脸面。那壮汉微白面色遇那粉尘,霎时间漫开层层青黑之气,从脖颈一直散至手心。直至通体乌青,而后瞬间失去原有光泽,萎缩枯竭,枯如死皮。

    百枯粉!

    此物为江湖术士赖以生存,秘传已久的伎俩,可粉饰尸身死亡原因,造成被阴魂夺取阳气的假象,是真真正正的诡谲手段。

    想来,荣华庄内那位账房先生和几名家丁,便是被齐万年以同样手段,如此蒙混过关。

    处理妥善,齐万年正准备起身,不料迎头一击,被块砖石猛砸头顶,热血如注,灌入耳心。

    透过齐葭双眼,瞻仰盯着砖石上那一抹猩红,眼前画面抖得更加厉害,遂一手摔了那刺目砖石,拔腿便跑。

    未逃出几步,突然眼前一黑,便闭眼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只闻阵阵浓烈的檀香传入鼻息。

    齐氏祠堂。

    门外被人反锁,窗户被同样封死。齐葭被遗弃至此,饥了渴了便吃口供果,数着日头,整整挨过了七日。

    七日后,房门被人沉闷撞开。

    破门闯入者,以齐万年为首,齐万民、齐万户、齐万山、齐万林与齐万舟一众兄弟。

    齐万年昂首挺胸,目光森寒,斜视下方,冷冰冰道:“老七,想好了吗?”

    齐葭扶着身后供奉台缓缓站起,质问:“你们,将那后山渔村百姓,怎么样了?”

    齐万年冷哼一声:“看来,你还是没有想好。”

    未正面回应她的问题,齐葭不禁脊后一凉:“那些村民可都是无辜的······”

    齐万年面上突现扭曲:“无辜?齐氏盐场被官府说抢走就抢走,霸占了几十年,结果如何?齐家落魄今日,又向谁来讨这个无辜?我们不过是拿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名正言顺,天经地义!不过,你应该感到庆幸,要不是因为你这个'女鬼',逃的逃散的散,连那些驻扎在沿海办公的官府人员,也一道卷铺盖走人,再不敢靠近半分。哼!恐怕,今日死的远不止······”

    “我呸!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畜生!”

    齐葭震怒之下抓起身后供奉台上半边烂橘子,对准齐万年脸面扣去,当即摔了个粉身碎骨,汤水糊面。

    趁众人分神之际,齐葭箭步朝祠堂外冲去。

    一脚方见青天白日,后脚随即被人生拖硬拽,狠狠丢在祠堂内,猝不及防撞向那方供奉台。

    背部如此一撞,台上层叠峦起的各代神位,一冲而散,“罄哐罄哐”四方溃落。

    齐葭正要爬起,一只鞋底重重踹在她的肩膀,齐万年阴鸷凶煞的声音响起:“想要报官?大义灭亲?”

    耳边传来一阵肩骨脆裂之声,齐葭咬牙斥道:“你们做了此等伤天害理之事,迟早会遭报应的!我就算是死了,也要将你们告向阎王去,教你们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哈哈哈!阎王?”

    齐万年唾之以鼻,眼底顿时泛起一道猩红,向身后道:“老六,你可听到她的诉求了吗?好歹兄妹一场,替她成全这桩心愿罢。”

    眼底悄然逼近一双精致鞋履,看着眼前画面,瞻仰不禁心跳加速,于身前捻诀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

    面前刀光茫茫,鲜血一溅三尺,刀身穿入腹部,横搅三遍竖捣三遍,不断有涓涓水流传入耳鼓。

    当眼前画面越来越模糊,视线所及,只剩下几双体面精致的鞋履,依稀听得几道低声谈论:

    “听说,鬼混去了阴间报道,仍可向上奏明人间之事。”

    “那便割了。”

    噌!

    这是瞻仰听到的最后一声脆响。她回过神来,不觉满头大汗。

    “他老子的!齐家这个虎狼窝!一帮千刀万剐的狗杂碎!”

    能大亲眼目睹齐葭前世,熊熊怒火直烧心头,悲愤交加中,对着周围桌椅拳打脚踢,恨恨出气。砸了几张桌子似是仍不觉得解气,便又拎起狼羊棒,看见什么随手就是一个锤。

    狭小一方天地,被他砸了个乌烟瘴气,能大气喘吁吁,忽然想起了什么,又从袖中乾坤唤出一件件上好的瓷瓶画轴,边污言秽语地骂着,边朝地面“哐哐”摔去。

    而能二也不闲着,虽然面上依旧迷蒙不醒,却一手拔了葫塞,一手反转而下,酒水顺着葫嘴如九天银河倒挂。

    瞻仰微微摇了摇头,向齐葭阴魂前靠近,只见她苍白面上早已淌满泪水,沉痛地无声又无息。

    早些前,瞻仰手持齐氏先祖牌位时便察觉,牌位上有血腥之气。原来,是齐家排行第七这位折损颜面的大小姐。如此便好理解了,她怨气多年不散,逗留宅中,到处都留下了她的足迹。那她方才于齐万舟出事时,是前去助阵,还是意图制止?

    于私,复仇心切,当是助阵。但凭她积累多年的怨气而言,完全可以亲自动手,也不必等了至少十年之久。

    于公,担忧前程,试图阻拦。但凭她二人关系,又何必偷偷摸摸,亲自到地府走上一遭,便可防患未然。

    起初,瞻仰认为,既然追踪符都查不出除了齐葭以外,第二具阴魂。那么,夺取齐万舟性命的,应是阴魂以外的存在。结合齐氏祠堂其先祖牌位,被齐葭怨化的鲜血所浸染多年,多多少少携有一定的煞气,在地府任职鬼官的先祖,具有最大嫌疑。说到这层,不得不提及,例如齐氏先祖这类在人间取得过相当功业,并被后代视作神明般,世代香火供奉者,身后会被地府直接任用,继续为人间造福。

    对于齐氏第九代这些年陆续犯的人命案,其先祖可通过供奉牌位,看的一清二楚。又因齐葭死前所发毒誓,血染神位,齐氏先祖也必定所感,为清肃家风出面亲自手刃后人,也无不可能。

    但她方才透过齐葭双眼所见,种种残酷血腥画面,登时提醒了她。齐葭鲜血所染的祠堂内,并非只有齐氏先祖一位神灵!

    想到此重要节点,顿时云开雾散,一件件一桩桩,渐渐清晰明了,就要天下大白。

    突然,房门被人撞开。

    齐家老二齐万民,面色惨白,浑身颤抖,双手扶住门框勉强站定,见人便道:“行者救我齐氏兄弟!”

    因方才“移花借目”太过耗时,三人赶到新的事发地时,天色已渐白。透过荣华庄高耸的院墙,一束初升的红光投入院内。

    比这初阳更为刺眼的,是院墙内满目猩红,头颅低垂,跪身在地,一剑穿心,互刺前胸围绕而成一圈的,三位齐氏兄弟。

    而齐万年,那永远威严在上凛然赫赫的家主风范,早已烟消云散。此刻,也同样跪在三兄弟面前,肩背剧烈战栗不停,涕泗横流。

    没有了齐葭的从中“协助”,追踪符已发挥不了任何功效,竟让那恶灵暗中偷袭!

    未料及这恶灵动作如此迅速,瞻仰心急如焚,二话不说,随手召来一张符箓抛入风中,大喝一声:“令来!”

    四下静了片刻,只听远空传来“呼呼”破风之势,迅疾奔往此间而来,越靠越近。

    “噌”的一声,落在瞻仰高举之手心。

    能大打眼一瞧,惊呼:“这是!将齐葭开膛破腹,供奉在齐氏祠堂内的那柄柳叶长刀!”

    瞻仰不动声色,凝眉注视前方。齐万年终于抬起头来,惊慌茫然,满是不解与疑惑。

    瞻仰持刀近前,沉声道:“十年前,你威胁齐葭假扮女鬼身份,吓走后山渔村百姓与驻地官府,连夺几十条人命,只为收回盐场谋取暴利,并派家丁暗中经营。但好久不长,近来官府风传,说是当朝者为边疆战事所需,不日便要派人下地方查整盐务,铲除国家蛀虫。为粉饰太平,掩人耳目,齐家主携众兄长剑一挥,再次枉顾人命,屠戮满门家仆,藏尸荒院枯井之中,招揽新入宅的家丁,砖石覆盖,以图清净。试图伪造成宅中闹鬼,再以百枯粉毁尸灭迹,逃过官府追查。并寻了两位猎魂行者上门,查无对证,不了了之,意图闯过此劫。”

    “谁成想,齐氏九代虔诚供奉的,这柄随先祖披荆斩棘、征战沙场的热血长刀,将你齐家主这一局好棋,打了个措手不及,再无回旋余地。”

    谜团开解,齐万民脚下再站不稳,猛然瘫软在地。而齐万年盯着瞻仰手中长刀,断然不敢相信,嘴唇一张一合,欲说些什么,却一字说不出来。只跪在血泊之中,惊骇,愣怔,无尽茫然。

    能大听了个大致,仍是稀里糊涂,忙道:“丫头!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没边没谱,没头没尾,何来这许多推断?莫不是失心疯?!”

    瞻仰对此充耳不闻,却听身后传来一道苍厚的嗓音:“这,这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瞻仰回身道:“老先生,磐石村的老张要我替您回句话。”

    郝管家一愣,道:“瞻行者何出此言?”

    能大惊呼:“瞻瞻瞻行者?!”

    瞻仰周正客气不失礼数,向郝管家道:“他问您,何时可以回磐石村下葬?”

    经此提醒,能大立刻发现郝管家面上,竟一夜间长出了几点尸斑。来时并未发现,眼下,已是分外明显,再遮掩不住。

    原因便是,郝管家于闭眼前的一刻,被恶灵附身了!

    能大大声叫了几嗓子,齐万民这才恍然醒悟,于角落中颤颤悠悠道:“怪不得,郝管家半年前告假回乡,却在几天前又反了回来!”

    被人当场戳穿,郝管家面色不改心境不乱,仍是春风十足,道:“瞻行者果然名不虚传。不过,你忘了件重要之事。”

    他口中所指,自然是她手中持有之物。

    这柄长刀被香火供奉了几百年之久,本身已具有相当灵力。在沾染了齐葭怨气之后,更是助长了其势头,竟吞噬怨气幻化而为灵,附上郝管家身体,连夺齐氏数条人命。而不论是刀还是灵,皆浑然一体,随心所欲,操控更是不在话下。

    正思忖间,长刀脱手而出,持在郝管家这具肉身手下,飞身跃起,直奔瞻仰头顶盖去。

    瞻仰早有预料,徒手唤出一道黝黑荆棘木,迎头赶上,对准其刀刃之下,纵深一挥。

    而那荆棘木方要与之触及,郝管家登时向空中翻身跳起,足尖向瞻仰手中荆棘木用力一跺,生生一股力道讲她送回原地。

    瞻仰向身后急转,才惊现其根本目的,原是角落中的齐万民!

    那白花花的刀刃已然对准齐万民头顶而去,瞻仰来不及挪移,将手中荆棘木脱手飞去阻止。

    千钧一发之际,凌空翻墙跃入一袭墨色衣袍,暗金云纹足底踏木轻点,对准郝管家前胸蓄势一踢。

    如春风化雨,四两拨千斤,将那来势汹汹掀去墙根底。

    刀灵见来者不善,全然不似猎魂者身上所携之气,乃是一股纯粹正统的仙门之术。微渺而幽深,虚无而殷实,便顿时乱了分寸。

    未等其肉身爬起,便脱身而出,重回长刀,一跃丈余,窜入九霄云外,意欲逃离。

    右玄羁望着瞻仰方向,孺子不可教般摇了摇头,长叹一声:“瞻行者,你这一板一眼老套手段,何时才能有所长进?”

    说罢,利落干脆,登时化作一束白光向云上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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