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出

    瞻仰是破鞋。十里八乡、老少妇孺、红男绿女、三姑六婆人尽皆知。

    不论她一双红缎鞋底沾在哪片土地,肥沃或贫瘠,广阔或狭隘,皆会引来无数唾沫星子的追捧。

    女人们当面骂她风骚不知廉耻,男人们笑她狐媚眉眼翻飞,老人们啐她浪荡指指点点。孩子们却更干脆,直接朝她扔石头鸡蛋烂菜叶,再嘻嘻哈哈成群结队如飞鸟散去。

    总之,其所到之处就如蝗虫过境,一寸芬芳都不余。

    而她对此却熟视无睹,每日依旧我行我素。披一身火焰色的轻纱罗衫,头戴一朵妖娆热辣的彼岸花,面上涂着白墙抹腻般的厚重脂粉,唇上永远擦着如刚撕食过活人一样的猩红。衬拖着那惨白惨白的面色,从自家以几根黑突突长满倒刺的荆棘所拦的栅栏前后,出出进进、进进出出。让无数亲身见闻过的父老乡亲魂飞丧胆、六神无主、毛骨悚然。

    时间一久,左邻右舍便发现,她白天是不大活动的。暴躁烈阳照在她家院内一口深井,几乎将那井下甘泉给蒸得一滴不剩,也不见她开门或者推窗明察秋毫地看上一眼。

    待日落黄昏,炊烟渐起,月上梢头,奔狼夜嚎,才依稀听闻从她家茅草陋室中传来“叮叮当当”、“噼里啪啦”、“磬哐磬哐”的阵阵嘈杂之音。

    众人一听:得!又要去跟不知哪个野男人私会去了!

    长此以往,她的名声不但人所不齿、臭不可当,这种逢夜便敲钟震鼓的扰民行径,也是被人恨得咬牙切齿、捶胸顿足。

    常有乡邻找上门来,聚众堵在她家两扇漏风破洞门前,壮怀激烈、义愤填膺,誓要为诸多安分守己的正经乡民除害安良、打抱不平,非要向她讨个说法。

    却见她顶着阴森森的白面额从漆黑门缝中,幽幽传音:“我不是破鞋。我真的不是破鞋。我真的真的不是破鞋。”

    乡里乡亲对她臭名向来如雷贯耳,不愿与她沾惹半毛关系,也自然从未与她打过任何交道。甫一听她开口为自己辩解,只觉那声音不似人间所有,三分寒意,三分邪气,三分狐媚,剩下那一分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众人莫名心惊胆战,只觉脊后发凉,浑身寒毛战栗。

    惊诧间,有位五大三粗的田间壮汉剥开人群,上前一步,厉声呵斥:“就像醉酒者永远不会承认自己喝醉了。破鞋也永远不会承认自己是破鞋!前些日,村头老王明明看见你与那邻村张三李四王二麻,喵悄躲在墙根下鬼鬼祟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都让人给亲眼撞见了,你这还在强词夺理,歪曲事实,花言狡辩!”

    身后众乡民连连附和:“对,对对!我们都听说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话音落地,漆黑门缝中静默了片刻,沉声不语。

    壮汉“哈”声大叫:“哼!不说话?这破鞋算是默认了,被我说中了,脸红了,无地自容了吧!”

    闻言,门缝中飘来一缕清凉:“我相公,是太子。他曾说过,会归来寻我的。我,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情。”

    众人听罢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半晌后纷纷捧腹大笑,无情嘲讽:“破鞋做了就是做了,竟然还是个疯子!敢问你相公姓甚名谁?是哪一国的太子?他曾允诺何时将你八抬大轿、十里红妆、风风光光迎娶为妃啊?”

    门缝中断断续续却坚定不移道:“他没说。我没问。不过,我相信,快了。”

    有个体态臃肿的悍妇尖声啸道:“快了?她竟然说快了!这破鞋不但疯,还傻,又疯又傻,哪个男人会看上!就这副德行,还腆着脸去沾花惹草,真是将我们女子的脸面都给丢尽了!啊呸!不知害臊!”

    那壮汉提议:“别跟这□□废话了,多说无益。依我看,还是将她这里砸了,看她还倚靠什么度日,趁早远离这个村子,省的碍眼!”

    众人振臂高呼:“来,砸!”

    群众的力量是不可估量的,众人拾柴火焰高。她这原本就破败不堪的院落,一阵功夫就被砸了个底朝天,稀里哗啦,满地狼籍。那些砸不动的,例如铁锤、铁斧、铁锅诸如此类,也被几个壮汉抗在肩头卷走了。人走楼空后,只剩满天烟尘凌乱,与院前那一排荆棘栅栏悠悠晃晃,隔烟对望。

    这是她第九千九百九十九次乔迁。也是破屋第九千九百九十九次被砸。习惯了,一切的冷嘲热讽喊打喊杀,已经成了隔靴搔痒。没什么感觉。

    瞻仰足下一双精致红履,踩着屋外两扇残肢不全的门板踱入屋内,行至一处角落蹲下,从“乱葬堆”中淘出一片铜镜碎渣、一盒落满灰尘的粉盒,两只手苍白纤细瘦长,在面上扑扑盖盖,倒弄不休。

    清淡的月光毫无保留穿过窗口撒下屋内,映在她火红的衣衫、惨白的面庞。她抬眼望向窗外,只见一轮圆月悬在半空,随几缕乌云躲躲藏藏。

    她暗道:“迟了。那些男子怕是已经等久了。”

    便起身行至院外,对着那一排荆棘想了阵,抬手飞速抽掉一根,推门步入无边苍茫夜色之中。

    瞻仰所乔迁的村子名为蒲苇村。距蒲苇村十里之外,坐落另一处人流密集的村庄,名为磐石村。瞻仰夜赴的村庄,便是磐石村。

    今夜的月色不算太亮,星光也无半点。穹顶的底子算是干净透彻的,只不过遮了过多的墨色云气,倒是显得颇为黯然了些。

    瞻仰抬眼稍稍留意,甚为满意。她喜欢这般萧条暗淡的夜色,月光太清明了反倒不便行事,更无法施展拳脚。顶着透亮的月光,总觉得天上有人执着明晃晃的大灯在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让她这唯一续命且见不得光的营生,匿无可匿,无所遁形。

    时至深秋,万物寒霜。僻壤穷乡阡陌小径,被深不见底的古树拥揽入怀。一阵似哭似啼的阴风扫过,无边落木萧萧下。漫野枯叶随风急玄,忽而钻眼疯狂打转不休,忽而东奔西辇肆意狂荡,忽而一头撞在脸面与脚下,令人心中“咯噔”一声惊慌失措。

    瞻仰踩着这些失心疯的枯叶飘然而至,只见村口处一方约两人高的巨石后,缩头缩脑藏着几个黑影,面上尽是惶恐、茫然、惴惴不安,一览无遗。

    众黑影似与她一般见不得光,抱着双臂寒风瑟瑟。兴许是等候过久,甚至不耐烦搓手跺脚表示抗议:“这都已过子时了,人怎么还不来?老张,这人到底靠不靠谱,能不能帮咱们解决问题?”

    老张叹气,道:“我这也是前些日才见过一面,看那样子······不好说,不好说。凑合着用吧,咱这破山沟还要求什么神仙!老李,你说呢?”

    老李点点头,道:“老张说的也没错。王二,你说呢?”

    王二粗声道:“老李说的对!”

    老张道:“老王你小点声,本来咱就是在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这若是让村里的婆娘们发现了,非得七嘴八舌捅出天去!若是走漏风声,传到别村去,咱这磐石村可要倒大霉了!”

    老李摇头,道:“老张你严重了,倒霉不一定,走下坡路是肯定的。本来村子就穷,说不准事情败露,会因此而更穷。”

    王二再次粗声道:“老李说的对!”

    众黑影你一言我一语,完全未有留意瞻仰到来,她唯有抬起自己修长惨白的手心,慢条斯理招呼道:“嗨。”

    只一字,众黑影顿时如临大敌,眸光发绿,脸部肌肉抖成筛子,齐声惊叫:“鬼!鬼!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瞻仰无奈叹息,戟手召来几张符箓,驱两指凌空饶划几圈,策那几张符箓飞速贴于众人口前。

    天地复归平静。

    她稍捋顺被风吹乱的发丝,望着瘫倒一地五大三粗的汉子,淡然发问:“阳石,带来了吗?”

    张三绿眼珠瞪了半晌,见来者颇为眼熟,这才吊着一口阳气还神。却骇得双手仍不住打颤,哆哆嗦嗦从袖中掏出一捧,夜中迸射出一片摄人心魄的金光璀璨。

    瞻仰看了眼,道:“你先收好,事成再取。我交代你们做的事,可有妥善完成?”

    众人不敢怠慢,却又无法开口,便齐齐点头示意,一时纷乱如雨。

    瞻仰数了数脚下的人头,微微蹙眉。正要再询,忽觉周身一股阴寒之气骤起,耳边依稀可闻“呜呜”、“呼呼”声声鸣响,尾音拖的又长又诡异。伴着阵阵秋风,在人心上幽幽荡荡,无边凄厉又无比恐怖。

    瞻仰微微扭脖示意,众人便连滚带爬躲在那一方巨石根下,一个个面部扭曲魂飞天际。

    靠在巨石后暗暗向磐石村口留意,只见十几只白影隐隐绰绰现身,面色死一般的白,脚下风一般的轻,两条手臂坠如千钧挂在身侧,鬼鬼魅魅朝村中各处房屋飘去。

    瞻仰向巨石后吩咐:“毋出声。毋走动。留在此处守着,休要让任何人靠近我身边一步。都藏好了,我去看看,去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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