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宿醉醒来,喉间干涩。

    迷迷糊糊间,她倚靠着一副宽厚结实的身躯,那人指腹触碰到她颈侧肌肤,微痒,戚凤箫下意识哼了一声。

    她抬手欲拂开,却被那人捉住手腕。

    那人掌间熟悉的控制感,令戚凤箫倏而清醒。

    她睁开眼,天光已大亮,光线慷慨地洒入屋内,透过屏风上的青绿山水,将周遭情形映入她眼帘。

    她拥被坐在陌生的便榻,靠在男子身前,男子一手捉住她手腕,一手环至她身前,深青绣金丝团云的广袖拢住她半边身子。

    而那人环在她身前的手中,握着半杯清水,微微冒着热气。

    “世子。”戚凤箫开口,嗓音低哑。

    偏她像是怕唐突了宋玉光,急于解释,哑着嗓音,急急道:“我,我并非有意打扰世子。”

    怯怯的,并不难听。

    反而令宋玉光念起这把嗓音好的时候,心中怜惜更增一分。

    脑中已有画面,听到她的声音,他已能辨出她唇瓣的位置。

    宋玉光握住她手腕的力道稍稍放松,却未放开。

    她话音刚落,他手中白玉杯便已轻抵她唇瓣:“张嘴。”

    世子这是在喂她喝水?

    他语气虽淡淡的,动作却极有耐心,缓缓将温热的水往她口里送。

    戚凤箫稀里糊涂喝完,才想起来,她其实可以接过水杯自己喝。

    不过,被人照顾的感觉真好。

    从前,只有余嬷嬷会这样照顾着她。

    “多谢世子。”戚凤箫低低道谢。

    饮了半杯水,她嗓音似乎不那么哑了,宋玉光嗯一声,随手将白玉杯搁在榻边矮几上。

    随即,空出手,指背轻轻贴上她眉心。

    没等戚凤箫明白他的用意,他已移开长指。

    “既已醒,便起来梳洗,用罢早膳,回岁苑去。”宋玉光松开她手腕,起身,淡淡吩咐。

    阁楼下一层备着些盥洗之物,服侍梳洗的婢女却是没有。

    戚凤箫洗漱毕,从盥室出来,只见宋玉光长腿斜支,高大的身影虚虚坐在临时置办的妆台上。

    他身姿伟岸,轻易将妆台占去一半。

    他略垂首,把玩着拇指上的青玉扳指,听到脚步声,抬首“望”过来,站直身形。

    “你院里的嬷嬷和丫鬟要进来,已被长风打发走。”

    戚凤箫醒来后并未听见动静,料想她醒来之前,陶嬷嬷她们便被赶走了。

    她一宿未归,睡到日上三竿还不露面,陶嬷嬷该急了吧?秋芙想必更急。

    一想到她们现下急赤白脸的模样,戚凤箫便觉舒心。

    “不用丫鬟伺候,我自己会梳发的。”戚凤箫柔声应。

    言毕,戚凤箫款步行至妆台前,坐到妆凳上。

    她拿起紫檀木梳,一面梳发,一面打量妆奁里的首饰。

    不算多,却样样贵重,大抵是从他私库里临时取来的。

    这些东西,她若戴在头上,陶嬷嬷那里定然是没数的,等回到岁苑,悄悄收着,便是一个进项。

    她着绯衣,便从匣子里挑了一副红宝石头面,贵重又俏丽。

    秋风被日光晒透,微微凉,扑入楹窗。

    屋内静谧,宋玉光立在妆台侧,耳畔是女子梳发的窸窣轻响,以及她翻动首饰的细微动静。

    他看不见,那些细微的响动一下一下敲在他脑仁,叫他不由自主勾勒出年轻女子对镜梳妆的画面。

    那双纤细柔丽的手,不知捏着哪一根发簪,正往梳好的发髻里插。

    那双手,他见过的,只是他想象不出,琉璃镜中映照着的,是怎样一张容颜。

    他的世子夫人,于他而言,竟还是陌生人。

    “多谢世子,这套红宝石头面,我很喜欢。”戚凤箫打扮妥当,侧眸向宋玉光致谢。

    红宝石头面?私库里的好东西不少,女子用的东西,宋玉光从未留意过,他想不出是哪一套。

    “喜欢便拿去。”宋玉光薄唇轻启。

    正中下怀,戚凤箫欢喜不已。

    她肚子有些饿了,欲起身用膳。

    不知何故,宋玉光忽而抬起大手,长指搭在她肩头,稍稍一压,便将她按坐回去。

    继而,他长腿迈出一步,绕至她身后。

    修长如玉的指捏住她下颌,稍稍抬起。

    他睥着琉璃镜,默然片刻,才问:“说说,昨夜为何无端哭泣?还是,嫁入侯府,你很委屈?”

    指腹间触感光滑细腻,触碰到她的一瞬间,宋玉光脑中便清晰浮现出她视野中的情形。

    光滑的琉璃镜中,宋玉光第一次看清女子的容颜。

    平日里听着她柔柔的嗓音,他曾无数次在脑中想象她的模样,都不及镜中佳人清晰深刻。

    女子墨发乌亮,梳着简单的发髻,松云似的堆叠在她耳后,红宝石点翠步摇垂在鬓边微微晃动,宝石折射的光泽映在女子眸子里,似温柔雾霭里透出一点晨曦,蜷翘的睫羽细密纤长,因不安而微微发颤,美好纤弱。

    小小鹅蛋脸未施粉黛,莹白如雪,唇未施脂,是极鲜妍的樱桃红。

    此刻,女子纤巧的下巴被他捏起,她唇瓣微张,眼瞳中闪动着他平常见不到的不安与慌乱。

    宋玉光细细品味着她的眼神,像欣赏一株素雅娇怯的兰。

    男人身形高大,微微前倾,睥着琉璃镜,等着她回应,耐心十足。

    戚凤箫被他钳制住下颌,目光不得不望向琉璃镜,也看到镜中他沉凝难测的神情。

    他双眼分明被青绸遮住,明知他什么也看不见,戚凤箫却生出一股莫名的心慌。

    有种被他看穿,一丝秘密也无处保留的慌乱。

    难道他知道了桂花酒的秘密?不会的,她发现余嬷嬷刻的字迹后,已及时用红布包好,他不会知道,也不会有旁人发现。

    饶是如此,戚凤箫悬起的心仍落不到踏实处。

    “多谢世子关心,我,我并未受委屈,只是饮多了酒,一时想家罢了。”戚凤箫颤颤应着,纤指探入袖中,抽出一方备用面纱。

    莫名的不安萦绕心口,她试图戴上面纱,能多一分踏实安心。

    宋玉光早有防备,在她肩头的那只手,顺势滑下去,连同面纱和她的手一道握住掌间。

    他明明看不见,却像是能洞穿她所有心思,这个认知,让戚凤箫身形微僵,动也不敢动。

    身后高大的身形牢牢将她环住,像一张无处可逃的网。

    戚凤箫心慌更甚,悬起的心几乎要从喉间跳出来。

    她闭上眼,不敢再看镜中男子。

    就在她闭上眼的一瞬,宋玉光脑中画面戛然而止。

    女子心慌意乱的神情,几乎烙印在他脑中。

    “在我一人面前,也需戴上面纱么?你倒是心诚。”宋玉光忽而松开她,轻嗤:“不肯说便罢了。”

    昨夜的事,她不肯说,他便自己去查。

    这厢,侯夫人正理事,听到宋玉莹带来的消息,登时喜不自禁。

    “好好,今日院里当值的统统有赏!”侯夫人放下账册,笑弯眉眼,冲满院的丫鬟、婆子们道。

    众人领赏谢恩,各自忙去,宋玉莹坐在侯夫人身侧,挽住她手臂撒娇:“伯娘,她们都有赏赐,怎的独独我没有?喜讯可是我第一个来告诉伯娘的,玉莹不管,伯娘若不赏我件好东西,玉莹便赖在伯娘这里不走了!”

    “你呀,将来嫁到别人家去,也是吃不了亏的。”侯夫人轻捏一下她鼻尖,无奈含笑,“咱们玉莹是大功臣,自然少不了你的。”

    言毕,她转而吩咐贴身服侍的乌嬷嬷:“带大小姐去我的库房,看上哪样,随她挑。”

    宋玉莹刚起身,又听侯夫人道:“莹莹啊,你与你戚姐姐差不多大,知道年轻姑娘家喜欢什么,顺便替伯娘给你戚姐姐也挑两样,待会儿我让人送去。”

    “伯娘真好!”宋玉莹回眸一笑,落落大方,不羞不臊打趣,“若我将来嫁的人家,婆母能有伯娘一半好,我能日日哄她开心。”

    侯夫人含笑摇头,目光落回账册上,心思却飘去别处。

    她已不奢望宋玉光如从前一样建功立业,只盼他性子能恢复如前,莫要如困兽一般拒绝所有人亲近。

    凤笙那孩子有福缘,兴许能拉玉光一把。

    宋玉莹捧着赏赐,喜滋滋回二房,正好遇到散学回来的宋玉聪。

    宋玉聪吩咐小厮提着书箱先走,他则扫一眼宋玉莹手中螺钿匣,笑问:“又去伯娘那里讨赏了?”

    宋玉莹一脸骄傲,打开螺钿匣向宋玉聪炫耀。

    两人并排往里走时,宋玉莹抱着螺钿匣道:“今日我可是大功臣,一早给伯娘递喜讯去,她这一日啊,唇角就没放下来过。”

    “什么喜讯?”宋玉聪脑中仍想着今日与国子监祭酒辩论之事,没太在意。

    岂料,宋玉莹下一句话,令他登时顿住脚步。

    “戚姐姐与大哥圆房了,是不是喜讯?”宋玉莹侧过身,压低声音,语气神秘又自得,“清早我想去岁苑找戚姐姐,却听丫鬟婆子说,戚姐姐昨夜宿在寒苑,我去的时候,等在外头的丫鬟婆子还没见着戚姐姐的人。”

    虽然府里头已传遍了,大哥把人留在寒苑的事,可宋玉莹还是很好奇,大哥现下的性子,他当真会待戚姐姐好?

    她想象不出,恨不得去当面问问戚姐姐,可听说戚姐姐白日里也一直在寒苑,她又进不去,只好作罢。

    再说,戚姐姐脸皮薄,未必肯说,若是被她吓着反而不好。

    “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把圆房二字挂在嘴上,不知羞吗?”宋玉聪面色微沉,轻斥。

    “羞什么?姑娘家怎么了?你们男子说得,我就说不得?”宋玉莹不服气,脸一扭,负气望向别处。

    宋玉聪抚了抚额角,妹妹主意大,也不知好还是不好。

    不过,大哥怎会把人留在寒苑?

    大哥的智谋不在他之下,又与嫂嫂相处更多,若嫂嫂身份有异,大哥绝不可能察觉不出。

    除非,嫂嫂的身份并无问题?宋玉聪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一丝怀疑,又无法解释那些矛盾之处。

    “罢了,是哥哥迂腐了。”宋玉聪温声致歉。

    他脑中想着事,不欲与妹妹多聊,正想告辞,却听宋玉莹惊道:“有件奇怪的事,险些忘了!”

    “哥哥比我聪明,帮我想想,她们说的是何人?”宋玉莹想到那丫鬟口无遮拦说出的话。

    使手段爬床,贱人生的贱胚子,这事断然不可能发生在岁寒居,必定是伯府发生了什么不光彩的事。

    宋玉莹想不出,秋芙说的贱婢,究竟是爬广安伯的床,还是戚姐姐的弟弟戚明杰的床?

    不管哪样,她们都不该在寒苑外议论,那丫鬟婆子还是该管束。

    “什么怪事?”宋玉聪侧眸问。

    伯府的不光彩事,恐怕会害得戚姐姐也面上无光,宋玉莹没在院里说,而是进了宋玉聪的屋子,才压低声音解释。

    她学着秋芙的语气,把原话说了,随即问:“戚家公子也进了国子监,哥哥可认得他?哥哥认为,那丫鬟说的事,会不会与他有关?”

    宋玉莹觉着多半是,毕竟广安伯名声本就不好,若是丫鬟爬广安伯的床,她们该早就习以为常了。

    可若是戚明杰就不同了,刚进国子监,若传出不好听的,只怕祭酒那边不好交代。

    “趁人不备便使手段爬床,果然是贱人生的贱胚子!”宋玉聪脑海中回旋着这番话,震惊不已。

    丫鬟婆子从寒苑方向出来,路上说出这番话,只怕不是在说广安伯府,而是与寒苑有关!

    “我与戚家公子不熟,旁人府上的事,少打听。”宋玉聪一句话将她支走,“你若闲着无事,我叫伯娘为你多请两位女夫子。”

    “别别别,我不打听就是。”宋玉莹告饶。

    哥哥说的对,那是广安伯府的事,再不光彩,对已然出嫁的戚姐姐影响也不大,她没必要浪费心神。

    待宋玉莹走后,宋玉聪沉吟良久。

    忽而,他起身,唤小厮:“走,去岁寒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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