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醉

    “听说今日是洞天堡沈五爷的生日,在下特来祝寿!”

    门被人一脚踹开,进来一个曲发虬髯、五大三粗的男人,他的眼睛像牛眼一样大,肥大的蒜头鼻上还穿着一个金属环。

    沈至严肃地站起来,还未开口,便听见赵采彤惊呼:“沈六大叔!”原来方才砸在门上的重物正是沈六。

    “什么!”沈至面带愠色,“阁下何故伤我洞天堡的人?”

    那个牛眼大汉还堵在门边,赵采彤却似乎并不把他放在眼里,直接从他身旁钻出去,扶起不省人事的沈六,见他早已被人打得鼻青脸肿,鼻血横流。

    牛眼大汉立即就被赵采彤惹怒,抬起脚就要去踹赵采彤的脊梁骨。

    沈、林二人皆是一惊,还未来得及动作,只听见那大汉惨叫一声,踉跄着跪在地上。

    众人走近一看,发现他的腿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摆在地上。原来他的右腿已像芦苇一样被赵采彤从膝盖向右一拧,完全站不起来了。

    沈至呼吸一顿,惊讶地看着这个貌似柔弱斯文的姑娘。这下他才真正明白,为什么宋姑娘敢孤身一人从开封下钱塘。

    “简直白长了这么大一双眼睛,竟是个睁眼瞎!”杜沣笑着走到大汉跟前,用扇子挑起他的下巴,“这屋子里头这么多人,你惹谁不好,偏偏要惹她?你难道不知道?女孩子乃是最在意分寸的,女孩子的背,可是轻易碰不得的!”

    赵采彤瞪了杜沣一眼,也没工夫理他,只把沈六交给了沈至,转身再来看那面如土色的大汉。

    虽然赵采彤走了狗屎运,毫不费力就有一身绝世武功,但她其实并不热衷于打架。凡事能动嘴的绝不花钱,能花钱的绝不动手。

    可常言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人都不打架,那江湖也就不再是江湖。

    所以赵采彤才喜欢英俊的男人。

    放眼偌大的江湖,长到二十岁以上还能白白净净,又不缺胳膊少腿的人,通常至少都有一个优点,那就是沉得住气。若沉不住气,也得像杜沣那样,或自己能打,或愿意花钱,方不至于被人打得太惨。

    赵采彤觉得,像眼前这个牛眼汉子似的,既沉不住气又不能打的人,能全须全尾地活到现在,简直是跟她一样走了狗屎运!

    “现在你愿意好好说话了?”赵采彤又恢复了斯斯文文的样子,“为什么把沈六打成那样?来找沈五爷又有什么事?”

    牛眼大汉啐了一声,骂道:“你们这群洞天堡的杂碎!先是打伤了我兄弟,如今我来讨公道,又连我也伤了!可恨你魏兴爷爷无能,竟然被一个小女娃折了腿!”

    赵采彤听完肝火直冒,用扇子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的腿要是老老实实踩在地上又怎么会折呢?算你脑子里装的还不都是糨糊,也知道自己是个无能的!既要讨个公道,你这张嘴是让脑子里流出来的糨糊给封住了,说不出话了不成?哪怕真是洞天堡的人理亏在先,你既已伤了洞天堡的人,又怎么还有理来给你兄弟讨公道?”

    “骂得好!”一个身着石青翻领胡服,头戴玄色镶珠冠的男人从转角走出来,“你这畜生,简直白生了颗脑袋!寒沙坞的人不管是被谁伤了,也该先来告诉我。就算你不把我放在眼里,也该去告诉了大当家、二当家和三当家,难道寒沙坞当家的都死光了,竟需要你来沈五爷跟前讨公道?你难道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难道不知道今天我在这里!”

    原来此人是便是寒沙坞的四当家霍峤。

    看着霍峤的眉眼,赵采彤实在无法再欺骗自己——这分明就是霍平云他们家的人!她心下决定,此处必不能久留,须得早些开溜为上。

    魏兴见霍峤来了,只低着头道:“四当家的恕罪!魏兴要是知道四当家的在钱塘,知道沈五爷是四当家的朋友,给我一万个脑袋也不敢来沈五爷跟前提一嘴!合该我兄弟魏隆是个倒霉的,从此再不提就是。”

    魏兴这话就像油一样浇在霍峤心中的怒火上。

    眼见霍峤抬脚就要踢魏兴,沈至赶紧拦住,满脸愧色地说:“霍兄!霍兄息怒。此事原是洞天堡的人伤魏大哥兄弟在先,眼下魏大哥又已受伤,我早已无颜见霍兄。霍兄若果真动怒,来罚我才是应该的,请霍兄万万不可再伤……”

    “啊——!”

    沈至话还没说完,又听见魏兴一声惨叫。

    霍峤怒道:“你又怎么了?”

    原来赵采彤站在门边听烦了,不愿再看他们喷唾沫,于是趁魏兴一不留神,“咔嚓”一下把他的膝盖给拧了回来。

    她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灰,笑道:“谁受伤了?既已说清楚,也没人想要动干戈,各位何不进去坐下,再慢慢地、细细地说?”

    沈六早已被林寻春抬到椅子上躺着,先擦干净了脸,又喂了些茶,眼下多少清醒了些。

    魏兴的右腿虽已能动,但走起路来还是会疼,于是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沈六跟前,给沈六陪了个不是。

    沈至都说是洞天堡的人伤人在先,沈六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装着还说不出话,又继续躺下,闭着眼睛听沈至与霍峤盘问魏兴。

    赵采彤向来不爱管别人家的事,奈何屋子只有这么大,她的耳力又太好,哪怕已经坐得离沈至他们很远,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进去几句话。

    原来事情发生在巴陵。

    十几天前,寒沙坞的人刚在巴陵押了一批货,准备回西北。谁知洞天堡的人看见了,非说那是他们的东西。两拨人也没个主事的,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寒沙坞押的东西也翻进了水里。

    那边沈家五少爷与寒沙坞四当家在商量正事,这边赵采彤与林寻春或站或坐,都躲在窗边看风景。

    杜沣一个人在当中坐着,去那边又不方便,来这边,又显得跟两个小的一样不知道关心人,实在郁闷得很。

    正此时,合上了一会儿的门又被人推开,进来一个笑容满面、红衣佩剑的男人,他的怀里还抱着两个大酒坛子。

    “你又来迟了!”杜沣跳起来,跨步上前去接他手里的酒坛,“菜还没上,你倒先把我准备的酒给搬来了,你自己又带了什么?”

    颜阙笑道:“我给沈兄的礼物,做什么告诉你!沈兄……”

    等他看见躺在椅子上半死不活的沈六,又看见垂首站在角落里的魏兴,再看到一脸严肃的霍峤和好像不怎么开心的沈至,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确实是来迟了。

    “沈兄,霍当家,发生什么事了?林贤弟怎么和……”颜阙发现这里还有个姑娘,一时没反应过来,顿了一下,“诶,这位姑娘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颜阙没见过宋姑娘,赵采彤却见过颜阙。

    颜阙是藏剑阁现任阁主的关门弟子,她还记得,上次在藏剑阁见到颜阙时,对方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此时却已长成了一个挺拔清俊的男人。

    赵采彤只对他笑了笑,就算是打过招呼,反倒沈至、霍峤两人迎了上来,笑道:“你来迟了,当罚酒三杯!”

    霍峤又回头吩咐魏兴:“还不快让人把沈六爷抬到医馆去,要是怠慢了一丁点,小心你的脑袋!”

    “霍当家,这是怎么……”

    “一些小事,颜少侠无须放在心上,赶紧讨五爷的寿酒喝才是正经的。”霍峤笑道,“今日我的人来搅了五爷的兴致,我也该自罚三杯!”

    不过才几句话的工夫,似乎方才的一切都烟消云散。

    一时饭菜也都送了上来,又有酒博士来为他们热酒、斟酒,小阁子里渐渐地只剩下推杯换盏、打牙打令的声音。

    颜阙几杯酒下肚,酒色已然上脸,直笑个不停,嘴里翻来覆去地念着:“宋姑娘酒量真好,下回带我一起去渡仙酒坊,省得你哥哥光对我小气!”

    “从刚才起就一直‘姑娘’‘姑娘’叫个不停,你也太不把我这个当哥哥的放在眼里。”杜沣笑道,“下回再跟我要酒喝,我可得好好儿考虑考虑!”

    颜阙倒真像听了什么不得了的话似的,连连作揖讨饶,“杜兄”“沣哥哥”“好哥哥”叫了个遍,引得沈至、霍峤都笑起来。

    阁子里本来就暖,又喝了几杯酒,赵采彤已微微出了些薄汗。

    她担心再待下去,霍平云的奇香恐怕要遮不住,于是装醉道:“哥哥管得也太宽了,人家叫我,与你有什么相干?你既嫌我,我不在颜兄跟前碍眼就是。今日既已讨了沈兄的寿酒喝,妹妹这便告辞了!”

    沈至以为她真恼了,忙携着杜沣要来给她赔罪。杜沣将他拽回来,笑道:“你别管她!这丫头向来主意大得很,想做什么没人管得了。今儿有我在这里陪你,她要走便让她走!”

    赵采彤已走到门边,回头笑道:“这话我才爱听!”

    林寻春看出来赵采彤是在装醉。他直觉宋姑娘和他是一种人——讨厌噪声和醉鬼的人。

    他向来不爱跟杜沣、颜阙一起喝酒,每回有他们在,沈至都被灌得烂醉如泥,不成人样,他自己的耳朵也要跟着遭殃。

    眼下他也正被这两人吵得心烦了,想出去略透透气,于是放下筷子,对沈至道:“五哥,我去送送宋姑娘。”

    颜阙笑道:“林贤弟醉得厉害!说话都结巴了!”

    其实,就算离开了那间小阁子也好不了多少。这里是酒楼,到处都是酒客,到处都是酒味,到处都是大同小异的推杯换盏、打牙打令声。

    赵采彤发现林寻春也出来了,便回头停了下来,笑道:“林少岛主有事?”

    林寻春摇头道:“五哥让我送送姑娘,我顺便去湖边消消食。”

    “正好,我也是要去湖边走走。”

    于是赵采彤走在前面,林寻春走在后面。两人也没什么话,就不快不慢地走到湖边,安安静静地吹了一会儿风。

    其实喝了酒的人是不宜吹风的,吹了风反倒醉得更厉害。但已喝醉了的人却很少会在意自己醉得更厉害。

    林寻春觉得自己真的醉了,否则他怎么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隐隐约约地闻到一缕甜蜜的花香?

    但这花香越来越浓,浓得让他无法说服自己那是幻觉。他终于意识到,那是宋姑娘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林寻春不由自主地看向赵采彤。

    “好香。”他本来只是心里想想,没想到脑袋有些发昏,竟说了出来!

    “被你发现了。”赵采彤脸红笑道,“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所以才跑了出来。”

    “抱歉,我不是有心的。”他好像真的醉了,脸上烫烫的。

    “那请你,一定不要告诉别人。”

    “姑娘放心。”

    远山含黛,杨柳舒黄,西湖像一方被巨斧劈开的翡翠,静静地沉睡在山脚。

    两人就这样你看看山、我看看水,直到湖风将方才的气氛吹淡。

    沈至见林寻春出去了许久还未回来,不免有些担心。

    颜阙笑道:“沈兄担心什么?杜沣才应该担心!林贤弟送送宋姑娘送了这么久,你就一点也不担心?”

    杜沣没好气道:“担心个屁!”

    嘴上虽这么说,他还是端着酒杯走到窗前。只见西湖畔,断桥边,一双人影玉立。

    “一个是我弟弟,一个是你妹妹,确实不须担心。”沈至走到杜沣身后笑道,“杜兄快来喝酒,不然等寻春回来,该不让我喝了。”

    杜沣早已喝了许多,眼下吹过风,酒气更上头。

    听沈至这样一说,只觉心中不快,兀自端详着酒盏,喃喃道:“什么妹妹?她才不是我妹妹……”

    颜阙二话不说就来拉他回去,笑道:“你少吹点风,酒没喝上几杯,倒说起疯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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