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结束的时候，他们回来了。
说是回来……他也不确定，会不会称为复活更确切。
清雨击打着眼前的山洞口，在积水的坑洼绽开一圈圈转瞬即逝的涟漪。他抬起视线，阴云从视野飘过，背后的蓝色天空若隐若现，这场阵雨再下一会就能停。
虽然雨不大，他还是忍不住担心。
回到这个属于生命的世界已经第三天了，她再一次在饭点前，跑去长有野果的树林边觅食。那片有流水经过的果丛，他们在落脚山洞的头个晚上就发现了。距离不远，当时也有些小动物在取食、活动，感到新奇的女孩更是蹲在一旁观察了许久。
是安全的，尽管心里这般认知到，他还是站了起来大步往外。
“梅路艾姆！我回来了！”
刚兴奋喊完这句，箭一样冲进洞口的女孩便发现少年和自己都愣住了。
“你要干什么？”
“找你。”
“不是说了我行的吗？你忘了昨天也是我一个去摘果子啦？”
“嗯。”看起来双手一直护着战果，全然顾不上自己被淋得半湿的少女，梅路艾姆没有多说什么，只抬手抹去她面上的雨水，“来烤一下火吧。”
怀中忽然空空荡荡，反而叫她打了个冷颤。
“啊嗤！”
梅路艾姆皱了皱眉。
小麦不以为意，甩了下被泼洒出斑斑点点的裙子，转见少年远去，忙不迭提脚跟上。还没走到深处，过去的旅人留下的篝火残堆，连同他们收集的叶片断枝就已烧了起来，红红火光照亮着冰冷的山壁。
真是厉害！哪怕早不是头一回见识，她依然由衷感到惊叹。
“把背心脱了。”
小麦闻言站定在篝火前的大石块边上，直到这一刻她才发觉原来手脚都快冻僵了，鼻子一痒，又打了个喷嚏。
可别重新患上鼻炎啊，小麦不禁苦恼地想着，边将背心脱好准备交给梅路艾姆，却见他侧过了身，视线落在其它地方。
“晾在石头朝火的一面就能烘干。你先坐下好好休息。”
“梅路艾姆，你去哪里？”
“只是到洞口而已。”他抿了抿唇，“我出去后，你再把剩下的衣服脱下。”
仅仅一瞬，小麦便明白怎么回事。
“其实，我没被淋得很湿啦，就这样也没关系。”
才不是，他在内心否定道。
然而回过神时，少女已来到他的身后，相形见绌的大手被她柔软细小，从来只擅长执拈军仪的手牵起。
“我更想和梅路艾姆一起烤火，一定会暖和得更快些吧。”
荧荧火光下，她的目光直达心底。山洞外，摒去雾霭的太阳崭露头角。
新鲜摘回来的野果眨眼只剩一半。
她说过，是下军仪的话，她能三天三夜废寝忘餐，其后亦证明不假。但现在，这里没有军仪，他们也在不知哪个地方的山林里，她穿得单薄，在山洞待下去终归不妥。
“梅路艾姆不饿吗？什么都不吃真的没问题吗？”
他好想说，她才是该受操心的一方。“你饱了？”
“是！你看我这么小只，吃下那些果子就够了。倒是你……”
她支吾着不知怎样用辞，他犹豫着不知如何解释。就在他决定拿起一颗尚不及他指头大的果子时，小麦注意到他的动作，问出来了。
“这些食物对梅路艾姆是没用的，对吗？”
果实已捏在了指间，他尽量放轻力道，不至于白费了她的奔波。“嗯。”
无言的视线默默垂下。
“我不饿。”梅路艾姆接道，虽然目的是开解，却也是事实。须臾，小麦扬起脸，好像片刻前的沮丧刹那烟消云散，看到眼皮下熟悉的没头没脑的笑容，梅路艾姆才稍微感到了安心，忽然，余光划过一道刺眼的痕迹，他眼眶一紧：“你的脚怎么了？”
被毫无预兆的转折吓了一跳，小麦呆呆瞪着梅路艾姆单手托起的脚丫，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应该是回来时没留心，让地上的砂子刮到了……”
梅路艾姆暗暗咬牙。饶是周遭光线不足，他仍足以看出少女的脚底遍布了大小不一的擦伤，有的伤口深，只消轻碰便会渗血。
简直惨不忍睹。
“梅路艾姆，我不怎么疼啦……”
“闭嘴。”
小麦终于被他传染，深深锁起眉头了。
奇异的光芒自少年的右手涌现、扩大，似要覆盖、包拢她的一整双脚。这勾起小麦不曾亲眼目睹的回忆。原来梅路艾姆是这么治疗她的啊，凉凉的，伤口不再灼痛发麻的感觉，她还以为，那时候总帅大人赶走了大鸟后，是给她涂上了什么宫中收藏的止血灵药，一度受宠若惊。
梅路艾姆结束念的使用，转神发现小麦窃笑得一脸古怪：“在笑什么？”
没什么好隐瞒的，如是作想的小麦老实托出，孰料梅路艾姆沉默了许久，最后只丢出一句——
“呆子。”
小麦愈发收不住笑意。就连这骂她的方式都似曾相识。
夜里又下起了雨。
虽然还是夏天，白昼屯集的暑气直至入夜久久未散，但到底是山地，加上下雨，气温随着夜深只会越来越低。他的力量尚存，只要适当保持，十天半月颗粒不进也不是问题，然而小麦不是。“回来”的他依旧是奇美拉蚁，而她除了能看得见，不再为鼻炎所困，本质上仍是那个会被彼多的筛选拒之门外的脆弱人类。这样的她，如何可以长期靠野果维持营养？要知道在东果陀王宫时，那不眠不休对决军仪的三天之外，他可是有尽职尽责地供她食住。
“梅路……艾姆……轮到你，了……”
呓语撩挠着他的耳垂，在被山岩隔绝的雨夜意外地清晰，过去无从捕捉的呼吸，尔今就在他的肩头绵软起伏。梅路艾姆转过头，渐弱的火光撒落她安静稚气的睡颜上，一脸无忧，仿佛还是最初满脑子除了军仪不想不怕的笨蛋，仿佛还和那日夕照下的面容如出一辙。
那一天。
或者只能说那个时侯。
金茛花绽放的无边原野迎来了日落。一个本无时间流动的世界将要失去光源意味着什么？仅仅是换上夜幕，太阳被月亮和繁星取代？他不确定。
他不喜欢不能确定的东西，无法掌控的感觉从来令他厌恶。偶尔他会想，这也许是深刻在他血统内的君王本能，他生来为王，所以习惯傲视一切。然而正是这样被赋予了统驭万物天命的他，在面对随落日出现的奇异光柱时，却不自觉把目光放到看起来弱小又容易陷入危险的少女身上。
那一瞬间，她感觉到了他的视线，对望的刹那，她读懂了他的想法。
“去看看吗？”
原野在他们身后转暗，风停了，白花树凋零着花瓣与叶子。
“怕吗？”
可能其实他知道接下来的答案，五次、十次，但他还是想问，想从小麦口中亲耳确证，一百次、一千次。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态？自那一幕不期而然，他越发忍不住思量。
身侧，空无一物异于人类的手被握进了掌心。
他正回神，顷刻却被余光中至诚纯粹的笑脸晃了眼。
“有梅路艾姆在啊！”
他屏息。
“只要你在，到哪里我都一起。”
甚至忘了思考。
前方的太阳明明是染红天际亦将沉入大地的黄昏落日，可当他牵紧她挺身直往，那宏大的光，待以绚烂告终的彩华，却俨然化作环抱煦日初升的壮丽朝霞。
就这样，他们被那景象吞没，回到了这个世界。属于生命的世界，一个有执念争斗，更有花香鸟鸣的世界。
拨了拨挡住她眼睛的一绺发荫，梅路艾姆伸手发动念，不时便要熄灭的篝火旋即张扬舞动起来。
本应是夏末秋立的时节，雨依旧一阵一阵地猝不及防。
而且没想到，偏又挑在她去摘野果的时候，洒下细雨绵绵。
“果子还没够呢。要不要现在回去呢？”苦恼地自言自语着，突然，一串窸窣声转移了小麦的注意。
一只身上长着零星纯白斑点的小动物轻灵地越过视线。梅路艾姆说过，那是叫梅花鹿。
牠定是不想被淋到，在慌忙赶回家吧，她想道。
不晓得牠住什么样的地方呢，她边好奇，边浑然不觉跟着梅花鹿没入了另一堆草丛。
绵密的雨淅沥淅沥地下着，女孩一直紧追着小鹿撒开脚丫跑，穿过一棵棵说不出名字的大树，跨过又一段静静流动的小溪。天空划过白光，沉闷的雷声仿佛就从头顶向她贴耳低哝。
眼前，路途像是迎来了终点。小鹿带着她来到了树林的出口。
“这里是？”
但下一刻，小麦便明白，这只是树林里的某块中空地带。然而也已相当接近树林边缘了，她抬头瞧着并不算太高的山壁，崖壁上似乎有着一条山径，不管怎样，正是它阻断了林子的扩张。
收回视线，她接着观察身置的地方。小鹿早跑远了，唯有脚下被雨水打湿软化的硬土留下了牠深浅不一的足印。是经过开荒曾用来耕种的土地吧，田埂边的杂草、田陌前的屋子，熟悉的认知一下便爬上了她的心头。只是，小麦望着杳无烟火气息的小屋，不知为什么后来这块地上人去楼空。
“哎呀，小姑娘你……”
猛地一惊，她循声转过了身。
一个村妇模样的年轻女人讶异地直直凝住她。
快走出树林，回到原来路上的时候，天空已经放晴了。小麦犹掩不住高兴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忽而一道阴影投了下来。
她回过神，迎向影子的瞳孔一瞬间闪过怔然：“梅路艾姆？你为什么在这里？”
才问出口，未等神色不豫的少年顺从回答，小麦即已反应过来。
“我……”
小麦自知犯错，略难为情地抓了抓头发：“对不起呀，我今天在树林待太久了。你一定是看下雨了，特意出来找我的对不对？”
眼看脸上写满担心的梅路艾姆愈发窘迫，她心下一动，一把握住他的手。
“既然梅路艾姆也在，不如去看看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什么意思，跟你在树林里久留有关？”
“说对了。”话语间，小麦已牵起他往林子深处折返，“搞不好你也会喜欢上那块田地、那间小屋哦，先看一眼再回去好了……”
梅路艾姆不习惯被人领着走，没两步便和她并肩同行。可他也没有指出来，他清楚，自己渐渐习惯由她带来的新事例。只要是她，他都愿意尝试。
除头一次为了寻找合适的觅食地，及确定它安全，梅路艾姆并没有再多仔细地查看这树林边缘以外的部份，更别说沿入口深入其中。树木长得都很高很丰郁，兴许归于这个地区降水充足，干燥季节仍有地表或地下水流维持灌溉。他边跟着小麦的步伐，边不时仰首打量，虽然葱郁，却不过于茂密，像他和小麦这般的两道身形并行通过树与树之间，丝毫不受障碍，只偶然需要拨开挡路的半人高长草。
鸟间或飞过，接着由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高啭清啼。一种奇妙的感受开始在他心底抽长。
“是这里了。梅路艾姆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