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万千花蕊慈母悲哀

    「莲花扎根于他的体内，最终，从口腔中盛放。」

    我用钥匙打开房门。

    进门后，我把它放在玄关的柜子上，然后换上拖鞋，拎着书包来到客厅。

    客厅里有一个巨大的鱼缸，鱼缸里是一条孤零零的鱼。

    它的眼睛很大，大到凸出来，眼珠是红色的。

    这条鱼有着尖利的牙齿，背部呈灰绿色，体表有斑纹。

    大部分时候它都是安静地待在水里，偶尔摆尾，向我示意它还活着。

    我从冰箱里取出生肉喂它。

    是很新鲜的肉，触感细腻、富有光泽感。

    除此之外，肌肉的纹理也很漂亮，组织连接处还堆积有大量白色的脂肪，很有营养。

    我把这块肉放进鱼缸里。

    随着它的沉底，水面上泛起一层五彩斑斓的油光。

    看到食物，鲳鱼很快游了过来，它开始大口大口地撕咬起这块肉，用它那交错排列的三角状利齿，吃得凶猛极了。

    “好孩子。”

    我蹲下身，凑到鱼缸前，有些着迷地注视着它。

    这种旺盛的食欲时常令我兴奋不已。

    我用手反复抚挲着面前那一道冰冷的屏障，看着其中的液体渐渐浑浊，肉屑像柳絮一样漂浮在水中。

    这里就是最原始的角斗场。

    是神秘的潘多拉魔盒，是罪恶的收容所。

    无论我放进去什么，它都能很好地帮我处理掉，很贴心。

    *

    我住的这套房子原本是亲戚的。

    但现在是我一个人在住。

    房子是两室一厅一卫的布局，其中一间卧室还上了锁。

    朝阳一侧还有一个小阳台，平时可以在这里晾晒衣物和被褥。

    饭桌靠着厨房。

    桌上都是一些没有吃完的剩菜剩饭。

    只见汤汁在低温下凝结成了一层厚厚的乳白色油垢，大片絮状的霉菌在这里繁殖。果盘上是长毛的橘子、布满黑色斑点的苹果，还有几根被米粒大小的蛆虫蛀空的香蕉。

    我走到了窗前。

    窗外只零星亮起了几盏灯。

    我们这边是一个老式小区，因为地段不好，越来越多的人搬离了这个地方。

    同样，也搬离了小镇。

    就像离巢后永远不会再回来的雏鸟那样。

    他们奔向大城市，奔向了经济日渐繁荣的商贸圈与中心地带。

    我怔怔地看向窗外。

    远处，星星点点的街灯宛如一条静谧流淌的长河，偶尔有几个身影或迅疾、或蹒跚地从路边走过，最后消失在夜色中。

    在温热鼻息的喷吐下，窗户上起了一层白雾。

    我看着窗外，直到玻璃上倒映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我拉上了窗帘。

    太阳下山，是时候该休息了。

    *

    弗洛伊德说过：“梦是欲望的满足。”

    我想这句话是对的。

    当我躺在床上、注视天花板时，我突然发现上面有一道污痕。

    很像巨型蛞蝓爬过的痕迹。

    我几乎可以想象到那样的场景——

    当它蠕动着向前，柔软的吸盘底下却拖拽出一条淫靡的长丝，长丝黏腻且湿润，一如它丰腴、富含汁水的□□。

    黑夜会放大恐惧。

    而恐惧则总是来源于未知。

    我睁着眼睛，怔怔地看向天花板，四周静谧无声，仿若无人之境。

    一时间，我只觉得整个人好似漂浮在水上。

    水波轻柔，水面晃荡……

    于是我睡着了，我在这样的环境中了沉沉睡去。

    梦中，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

    回到了那个潮湿、炎热的夏季。

    *

    我和陆勉是青梅竹马。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他就像我的影子，沉默却可靠。

    因为安静，我时常会忘记他的存在。

    ……

    或者我已经忘记。

    小镇上的娱乐活动总是乏善可陈，所以我们经常待在一起。

    我们钓鱼，野餐，捡拾农田收获后遗留下的麦穗，编织花环，捕捉蜻蜓、蝴蝶，我们终日游荡在乡间的角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这样无忧无虑地过活。

    我本以为日子可以一直这样。

    直到那一天，那一件事的发生。

    那是一个夏季的傍晚。

    当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无数蚊蚋嗡鸣着、在纱灯下起舞，似一团拥挤的黑云。

    我已经记不清阳光是如何变幻，只觉得四周仿佛一下子就暗了下来，天空红得像血，几近要燃烧一般。

    太阳下了山，但我仍然要去河边。

    因为我要去看花，看一种睡卧在水面上的莲花。

    它有着紫红色的花瓣与嫩黄的蕊心，叶瓣呈长卵形，层层叠叠、浮水而居。

    这种突兀的冲动不知来源于何处，我仿佛被蛊惑了一般。

    内心一直有个声音在喃喃自语——

    “到河边去。”

    “到有水的地方去。”

    于是我走向河边。

    我孤独地向河岸走去。

    影子在余晖的照映下显得狭长而怪异。

    草木是湿润的。

    它们透着一股深沉的青绿色，边缘却又微微枯黄，似乎在昭示着夏日的转瞬即逝。

    随着夜晚来临、环境开始降温，潮湿的水汽凝结成一颗颗晶莹的水珠，吸附在叶片上。夜风拂动，叶片亦随之轻轻抖动，于是在行走之间，露水不着痕迹地打湿了衣摆。

    我来到河边。

    与其说这是一条河，其实它更像一个大型的池塘。

    池塘里的水很深，足以没过成年人的头顶。

    时近黄昏、天色黯淡，太阳宛如一颗即将要坠向地面的巨大火球，令万物都笼罩上了一层令人不安的赤红色。

    我朝水面上张望。

    我想我看见了花，那正是我一直在寻找的。

    只见它漂浮在恶臭的河水上，有着紫红色的花瓣与嫩黄的蕊心，叶片肥硕，根茎上长满了黑色的绒毛，水面下的藤蔓亦彼此缠绕，错综复杂之下，整片水域宛如一个巨大的露天巢穴。

    它当然是肥硕的。

    它不仅肥硕，还富有营养，它就像个最贪婪的寄生虫，吸食所有的生命，然后开始疯狂繁殖。

    我看着这些花，这些有着紫红色花苞的硕大莲花，它们填满了每一寸水域，铺天盖地、密密麻麻，数量多到令人心惊。

    然后在整片水域的最中心，在花苞拥簇处——

    我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我知道，那是陆勉。

    他是那样苍白、那样沉默，双目微阖，就这样恬静地安睡在这块莲花的墓地，身体亦随着水波的冲击轻柔地浮动。

    “莲花扎根于他的体内，最终，从口腔中盛放。”

    我缓慢地朝前走去。

    主动淌进这一滩污浊、腥臭的水中，我几乎不由自主，只能够长久地凝视住那张苍白、浮肿的脸，就好像我从未看清。

    仅仅是看着他，我的心中便升腾起一股巨大的哀伤，仿佛要落泪一般。

    “陆勉。”

    “陆勉。”

    ……

    “你为什么在这里呢？”

    *

    我从睡梦中惊醒。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