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之家

    12、甜蜜之家

    究竟什么才能被称之为人?

    是拥有一个脑袋,两个手臂的直立灵长类动物吗?

    从生物学上讲,这种动物的确被严格划分为了灵长目人科人属物种。

    还是指拥有“自我意识”的存在?

    *

    我注视着楼梯的拐角。

    直到来者缓缓露出身形——

    如果按照上述的定义,那“它”大概……也许是个人。

    这似乎是一句废话。

    毕竟用两条腿直立行走,出现在城镇、楼道这种生活化场景中的生物,除了人,还能是什么呢?

    但它实在是太大了。

    它的体积几乎庞大到了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完全挤占了整个楼道。

    随着它的靠近,空气中顿时传来一股无法言喻的恶臭气味。

    这种味道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泔水。

    特别是夏天,夜市里那种廉价的路边摊为了图省事,会直接在路边洗涮锅具,然后那一盆涮锅水就会被直接倾倒在马路上,和剩饭剩菜一起。

    浑浊,泛着油光。

    而经由一夜高温发酵后的泔水,就会产生这种味道。

    它是如此恶臭,令人作呕,但又是如此贴合琐碎、庸俗的生活本身。

    我无法准确辨认来者的性别。

    但姑且将“它”算作是一个女人吧,因为女人的性征总是比男人更加明显。

    譬如一头长及腰的黑发、丰满的乳/房同肥硕的臀部。

    女人缓慢走下楼梯。

    她的腹部高高隆起,仿佛怀胎十月的样子。

    一边走,一边喘气,身上还在“滴滴答答”地滴落着黏腻的液体。

    她走得很费劲。

    大约是因为在这近300磅体重的压迫下,导致她迈出的每一步都变得极为艰难。

    “咚,咚——”

    她行走时,整个人宛如一座移动的肉山。

    四肢肿胀、肉花颤颤,一时间,连楼层都在震动。

    看着她,我突然想到了一句话。

    “我们可以通过身材判断一个人的阶级。”

    当然通过牙齿也可以。

    这是在相亲界十分流行的小技巧。

    如果一个人身材匀称,牙齿整齐而洁白,那她大概出生优渥、家境富足,是一个很好的结婚对象。

    因为大部分穷人受限于时间、金钱之类的原因,都无法很好地管理自己的身材。

    日常生活中,比起绿色健康但价格高昂的有机蔬菜,他们更多地会选择一些打折出售的临期食品。

    肉蛋奶,还有水果。

    穷人当然也会吃这些东西,但他们吃的是冷冻猪肉,吃的是6.49元一板8枚的土鸡蛋,吃的是5天前生产还有3天就要过期的1.5L一大瓶的原味鲜牛奶,还有最最普通的红富士苹果。

    他们大量地摄入廉价的碳水,却缺乏锻炼。

    于是一个个或干瘪,或肥胖,总之,不是标准身材。

    富人则不同。

    他们有钱,又有时间,所以会很在意自己的形象。

    白松露,阿尔马斯鱼子酱,法国鹅肝,还有地中海红虾和日本和牛。

    老饕们吃得谨慎又惬意,吃得唇齿留香、口颊滴油,丝毫不在意这些顶级食材的每克价格甚至胜过黄金许多。

    所以有的时候这个世界不免让人感到疑惑——

    明明大家身处同一个地球,是同一个物种,为何贫富差距会悬殊到如此的地步?

    但正如非洲热带雨林中的某些原始部落至今仍过着茹毛饮血、刀耕火种的史前生活,而大西洋对岸的北美洲早已高速进入第二次信息革命。

    这本是不需要疑惑的。

    因为现代社会生产的本质就是零和博弈。

    科技一直都在以一种指数级的速度递增着,或许某一天,人工智能也会在超大型语言模型的加持下,涌现出“自我意识”。

    *

    女人缓步朝我走来。

    她很胖,超乎寻常的肥胖,四肢粗壮,腰部宛如水桶。

    所以每走一步都要喘很长时间的气。

    但与此同时,随着她的靠近,我发现她还在微微颤抖——

    痉挛性颤抖。

    是因为疼痛吗?

    我听说怀孕的妇人都要经历一种剧烈的生产疼痛。

    同动物分娩时的轻松不同,人类的生产过程极其漫长,也极其痛苦。

    还伴随有生产中途母体突然死亡的可能性。

    这是直立行走的代价。

    女性人猿为了直立行走,不得不保持较为狭窄的骨盆和产道。

    但人类的脑容量却随着进化而不断增大,这意味着婴儿的大脑体积要远远大于其他哺乳动物。

    于是最终,现实变成了:更为狭窄的产道,与更为庞大的大脑。

    这就是为什么分娩如此痛苦。

    我一直不理解繁衍的意义。

    但大部分人其实也并不需要明白繁衍的意义,正如“孩子”这一东西不过是男女性/交过后的自然产物罢了。

    **,**,精/子与卵子结合成了受精卵。

    受精卵在母体的子宫内发育长大,历经十个月,最终呱呱坠地。

    它变成了孩子。

    生育的过程大同小异。

    甚至于那些不健全的、残缺的胚胎早已被医生用产检这一技术淘汰在外。

    人类已经有了比肩自然的力量,可以通过自己的双手去影响进化。

    但为何有些人还是如此在意性别?

    他们是如此在意。

    明明早已脱离了农耕时代,男女双方的生产力差距在进一步缩小,却还是要为旧社会那一套宗族理念招魂。

    究竟是为什么?

    *

    我回过神来。

    女人在慢慢靠近,她从我的面前经过。

    于是我看到了,在她的背后,在那一张宽阔、健硕的后背上——

    竟然长着一张属于男人的脸。

    方脸,细眉,小眼睛。

    虽其貌不扬,但的的确确是一张男人的脸。

    “滴答,滴答。”

    浑浊、泛黄的脓液从她的双腿之间滴落。

    但她仍无知无觉地朝前走去。

    一天天,一月月,周而复始,宛如推着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

    在无效而又无望的劳作中,消磨着自己的一生。

    不同于女人的痴愚。

    她背上的男人显然仍保留着意识。

    只见他安详阖目,表情慈悲如菩萨,却宛如一个肉瘤一般紧紧地粘附在了前者身上。

    与此同时,瘤体边缘亦长出无数条细小的触须,它们抖动着,然后如口器一般毫不留情地扎穿了身下的皮肉,它们通过这种方式来汲取养分。

    男人没有四肢。

    他只有一个头,甚至连大脑都退化了,退化为薄薄一层隆起的皮下组织物。

    他和女人共用一副身体。

    或许他还保留了□□官。

    这样就可以夜以继日地“授精”,完成他的繁衍计划。

    女人对我的存在视若无睹。

    她目光呆滞地朝前走去,却在经过陆勉身旁时——

    意外地停下了脚步。

    “嗬嗬。”

    只见女人有些着迷地伸出头在空气中探寻,像昆虫抖动着自己的触角。

    她表情迷瞪,仿佛双目失去了最基本的功用,只能通过嗅觉来判断方位。

    她茫然地嗅闻了一阵,仍是不得法门,最后,她转过头,似是突然发现了猎物的踪迹,一双漆黑的瞳仁牢牢地锁定了陆勉。

    “你……”

    女人张开嘴巴,她的脸在缓缓凑近。

    在一阵腐臭的气味中,从她的下颚同舌根连接处,伸出来一根像“导管”一样的东西,后者颤颤巍巍,游移不定。

    或者,也可以称之为“脐带”。

    因为它显然是柔软的,可以自由伸缩的。

    *

    “导管”在渴求着什么。

    然而这份渴求却被陆勉拒绝了。

    他甚至都没有犹豫。

    完全是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无名指同小指微微蜷缩着,以一种极为放松的姿势,就这样抵住,却仿若一道无形的屏障,牢不可破,将那根诡异的“导管”挡在了屏障的外面。

    “啊……”

    突然,女人抱着肚子痛苦地呻/吟。

    我甚至可以透过她肚子上那一层薄薄的皮肤组织,看见皮肉之下活物蠕动的形状。

    它在子宫内部剧烈拱动着,似乎在谋求破体而出。

    随着女人的大声呼痛,从她舌根处延伸而来的那根“导管”也愈发焦躁。

    只见它来回窜动,十分迫切地想要找到一个可供它通过的空隙。

    然后——

    去“吸食”什么东西。

    通常女人在怀孕的时候胃口会变得很奇怪。

    她会迅速爱上一些食物,也会迅速讨厌上一些食物。

    这完全没有道理,也没有逻辑可言。

    我们很容易看到一些场景。

    那就是孕妇一脸幸福地抱着肚子,然后转头同丈夫嗔怪道:

    “诶呀,不是我想吃,是你儿子想吃啊。”

    她一边这样说,一边发出“咯咯”的娇笑。

    就好像她本人只是一个培养皿,一个孵化器。

    她忠实地反映着胎儿的想法,最大程度地保证后者的发育,供给营养,供给氧气。

    *

    黑暗中,女人越发痛苦。

    只见她托着腰,身体不断向后仰着,整个人绷成了一张弯弓。

    我甚至能听到她全身的骨骼在“咯吱”作响的声音。

    终于,脊柱不堪重负。

    随着“咔”地一声钝响,它自动断为两半,于是女人猝不及防地跌倒在地。

    在她凄厉的哀嚎声中,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腹部钻出——

    或者换个词,破体而出。

    它甚至都没有“人类”的形态。

    反倒更近似于一只大号的蝌蚪,拖着一条狭长的、长有环形鳞片的尾巴。

    只见它用坚硬的前颚骨,从内部将女人的皮囊彻底撕成了两半,然后从还在“嗤嗤”抽动、冒着鲜血的子宫中爬出,浑身冒着热气,邪恶且狰狞。

    在一片血泊中,崭新的生命诞生于世。

    这个场景万分怪诞。

    但它却又如此真实,就这样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我的面前。

    女人的身体和四肢仍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立在地上。

    后背贴地,唯独腹部高高隆起,然而子宫内部却空荡荡的,像一株没了豆子的豆荚。

    她大约已经没了活路。

    但活跃着的中枢神经系统仍令女人小幅度地抽搐着,于是随着她的动作,鲜血便好似一涓细流,从她腰腹上破开的大洞中“汩汩”流淌而出。

    而另一旁,新生的“婴孩”却对母亲的死亡无动于衷。

    只见它浑身沾满了鲜血,湿漉漉的,就这样灵活地从台阶上滑落,宛如一只滑腻的泥鳅,飞快地朝陆勉爬去。

    它的目标很明确。

    一如它尚在母亲的腹腔中时就做出的选择那样。

    它渴求着食物。

    见此情景,我忍不住朝后退了一步。

    但退无可退,楼道是如此狭窄,只听“砰——”的一声闷响,我的后背便径直撞上了墙壁。

    *

    陆勉在结印。

    我其实无法很好地理解他的能力。

    对于我而言,这个世界一直在遵循着一套既定的规则运转。

    即使这套规则是残缺的,是扭曲的,是不完善的。

    但是没关系,我全盘接受。

    那些合理的,不合理的,都恰当地被这个世界包容着。

    它让死者复生,让生者长眠。

    它让“悖论”长久地盘亘在理性思维的上空,然后用失序,用混乱和狂暴感染着一切。

    正如丈夫寄生妻子,年长的儿子重新退化为胚胎,再次扎根于母亲的腹腔中。

    这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理喻。

    但是它发生了,就像格里高尔·萨姆沙变作了一只甲虫,毫无疑问——

    它的的确确、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

    我看着面前的一切:

    男人,女人,孩子。

    这真是一个甜蜜的三口之家。

    难道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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