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毒蘑菇
不管如何，生活总要继续。
女主人照例是做饭，于是她买了一袋蘑菇。
是那种松软、圆头圆脑，菌盖很肥厚的白蘑菇。
我想象着这样的场景——
煲汤应该会很好喝。
*
买一只鸡，拔干净它的毛。
用刀在砧板上把它剁成块状。
冷水下锅，焯水过一遍，再下锅煮第二遍。
女主人一边哼着歌，一边心情愉悦地在厨房里忙活。
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鸡汤了。
因为儿子不喜欢喝。
但是，没关系。
她用勺子撇干净浮在水面上的一层血沫。
然后把准备好的姜片和葱结放进锅里，开小火慢炖。
等到主食材进锅，她伏下身，盯住了煤气灶台上那一圈幽蓝色的火焰。
她盯了很久，直到锅内的汤汁开始“咕嘟咕嘟”地冒着小泡儿。
该加蘑菇了。
白蘑菇很鲜。
加到鸡汤里面肯定很好吃。
但也有人说，煲汤不要放蘑菇。
因为两者会窜味。
你会明显地察觉到那一股不合时宜的白蘑菇的味道。
它独特的香味，还有独特的口感。
女主人犹豫了。
但手上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撕着蘑菇。
她把它们沿着菌褶，挨个撕成很细的长条。
密密麻麻的一层蘑菇丝堆在盘子上，几乎看不出原型。
锅里的汤在“咕嘟咕嘟”地响，而她端着这盘蘑菇丝，内心却在想：
究竟是煲汤好呢，还是炒菜好呢？
鸡汤的味道开始慢慢地散溢开来，它充斥了整个厨房，像一个澄黄色的梦。
这个梦拥抱住了她。
于是在梦中，她回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时期、少女时期，以及婚后。
那些高兴的日子，不高兴的日子。
最终，她加入了那盘蘑菇。
并且一边加，一边用勺子大力地搅拌着。
透明的鸡汤在她手底下“咕咕——”地冒着泡。
这是幸福的味道。
*
其实每次邻居做饭的时候，楼道里面都能闻到食材的香气。
就像今天她做了炒猪肝，明天她做了红烧鳝段，后天她做了清蒸鱼。
每天一到饭点，楼上楼下的排风机便齐齐轰鸣，有一种别样的热闹。
很像红白事开席。
你可以清楚地从每一家的窗户口听见厨房爆炒食物发出的“呲呲”声。
油花迸溅、芬香四溢。
还有锅铲从锅底刮过的声音。
每家人都要开火。
这是习惯，中国人就是喜欢吃熟的、热的。
办喜事也好，办丧事也罢，都要吃席，都要大吃一顿。
食物似乎寄托了我们的某种情绪。
在火与铁的碰撞下，从铜鼎到铁釜，每一次食材烹煮，都是在将不同的味道组合。
辛甘酸苦咸，舌尖之上，你又品尝到了什么味道？
但不管如何，我们都要心怀感激地品尝。
感谢食物，感谢它赋予人类的又一次新生。
*
但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楼下的邻居很久没有开火了。
灶台熄灭了。
我看见落了灰的厨房。
还有挂在窗台上风干的一把韭菜。
生姜和蒜瓣都发了霉，敞着口的米袋里爬满了白色的小虫子。
事实上，我也很久没有听到他们争吵的声音了。
大约是老公悔改、儿子听话，于是一家人又继续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组成一个甜蜜的三口之家。
我慢慢地走上楼梯。
走到他们家那一层的时候，我停下脚步，突然希望此时此刻——
我能看到女主人推门从里面走出来。
这是一种微弱的希望。
我也不知道它诞生于何种心理。
是好奇？是窥探？
还是仅仅出于一种同理心？
如果是这样。
那同理心真是一种古怪的东西。
*
当我们说女性互助，说彼此体谅、彼此照顾的时候。
其实特别憎恨那种执迷不悟的人。
比男人还要憎恨。
这种感觉就像信徒在看异端者。
我们就像神明的信徒。
像祂的代行者，我们是地上行走的天使。
然后用严苛的教规一条条审判着跪坐在神座底下的人。
不洁，堕落，与男人媾/和。
但在这场审判中，男人的面貌反而是模糊的。
他聊骚也好，滥交也好，出轨也好，这都毫不意外。
就像你不会想要从一群黑山羊中找到一只白绵羊。
因为你对此根本没抱期待。
所以来自同类群体的捅刀才更为可恨。
但这是正确的吗？
我不知道。
“她怎么能为那个男人找借口？”
“她会有今天的下场完全是因为她罪有应得！”
当我们把她绑上火刑架，注视着她的身躯在烈火中扭曲，直至整个人也化作焦炭的时候。
空气中回荡着她痛苦的哀嚎——
但是没有人能够拯救她。
因为她是异端者。
她不洁，堕落，与男人媾/和。
她被污染了。
因此失去了拯救的价值。
反而是作为一个反面例子，长久地钉在墙上，供所有人学习。
就像猎手兴致勃勃地向你展示他的战利品——
一张美丽的兽皮。
它来自于他曾捕获的一头梅花鹿，哦，森林的精灵。
他得意洋洋地朝你说起这头鹿是如何走进陷阱，如何惊慌失措，又是如何被他捕获。
他一刀割喉给鹿放血，然后干净利落地剥下了她的皮。
“不要向她学习。”
*
放学后，我和陆勉一前一后走在回家的路上。
“今天食堂的蘑菇汤很好喝。”
我这样对他说道。
陆勉听后点了点头。
和初中不同，高中这边是有食堂的。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在学校里吃饭。
你可以回家吃，也可以在学校附近的小餐馆里吃，都行。
今日学校食堂的菜单是：
土豆炖肉，炒白菜，还有一道蘑菇鲜汤。
我很喜欢那一道蘑菇汤。
蘑菇被切成细丝，均匀撒入汤中。
蛋花，香葱，还有水淀粉，所以煮出来的汤汁很黏稠。
泡饭很好吃。
我和陆勉走在回家的路上。
因为时节由夏转秋，早晚温差加大，所以连天黑的时间都提前了。
陆勉有一个优点。
他从来不会反驳我说过的话。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我，用那一双黑色的眼睛。
可有的时候，我却觉得这双眼睛里隐藏了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
就好像我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可我怎么会不了解他呢？
那些长着毛绒绒、青绿色小苔藓的鹅卵石，石头上的小青蛙，还有面前潺潺流淌的小河。
我们背靠着背，坐在河边的草地上，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少年清瘦的脊柱从薄薄的衬衫中透出，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这些全部都是我们的回忆。
夏天的回忆。
我们有很多很多回忆。
因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们是青梅竹马。
所以我确定我非常了解他。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们一前一后地朝家走去。
中间大概隔了一米左右的距离，没有并肩，但也不算疏远。
*
走至单元楼前，我停下脚步。
门口的声控灯坏掉了。
事实上，我已经整整三个多月没有看见楼下的那家人了。
但往好处想，女主人可能是回老家了。
她回老家看望她的大女儿。
她会给这个乖巧懂事的女儿买玩具、买零食，然后领她上街挑衣服，挑鞋子。
一家三口变成了一家四口，所有人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所以今天会看到她吗？
我看向了那栋楼——
那栋在黑夜中，愈显幽深的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