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寄生

    「她被她的儿子和老公寄生了。」

    我家楼下住着一伙外地人。

    一家三口，男主人、女主人，还有一个刚上初中的儿子。

    女主人四十几岁出头，没什么文化，结婚也结得早。

    听说她还有个大女儿在老家，由爷爷奶奶照顾，只把小儿子带在了身边。

    我经常听到他们吵架。

    用河南一带的方言吵架。

    争吵内容大意是男人酗酒，还在网上和别的女人聊骚。

    双方□□。

    女主人很生气。

    但她还是不停地给他生孩子。

    直到生出儿子为止。

    *

    女主人没有正式的工作。

    有的时候，她会去菜市场卖点自己种的蔬菜。

    因为我们这里物业管得不严，所以有些业主就会偷偷地在车库门前的空地上种点小青菜、小番茄之类的农作物。

    每到收获的季节，女主人会在一个四、五点的早上，在天蒙蒙亮的时候，一个人蹬着三轮车，一路骑到菜市场门口，抢占一个最好的摆摊位置。

    因为菜市场外面的菜一般会比里面的便宜一点。

    所以买的人很多。

    一般八九点卖完菜后，女主人会回家将屋子打扫一遍。

    扫地，拖地，擦地，收拾昨晚换下来的衣物，颜色深的和颜色浅的要分开来洗，手洗。

    然后是晾衣服、晒被子，给儿子收拾房间，准备今天的饭菜。

    洗菜、切菜，淘米做饭。

    等到十一点半，她还要匆匆忙忙地下楼，骑着电瓶车去初中门口接儿子，就这样脚不沾地地度过一个忙碌的中午。

    至于下午，她会打打零工，做一做羽毛球。

    这种活计一般是按小时计费，一个月挣七八百，聊胜于无，相当于赚一点生活费，够全家人买菜的花销。

    *

    女主人儿子的学习成绩并不好。

    跟妈妈讲话也总是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大吼大叫，情急之下还会抬手打人。

    家里面给他报了很多补习班，但是都没什么用。

    女人经常在楼底下和邻居们抱怨。

    她说现在的补课老师心可真黑，一门数学居然敢收两千块。

    真是想钱想疯了。

    虽然话是这么说。

    但她咬咬牙，还是把三门主课都报上了。

    周六早上的语文，下午的英语，还有周日下午的数学，统统都要补，一个也不能落下。

    因为老师家住得比较远，所以周末母子俩也是风里来雨里去。

    永远都在奔赴去下一个补课地点的路上，忙得很。

    *

    教育局当然不允许老师私下开设补习班。

    但是一纸红头文件挡不住家长望子成龙的心。

    刚好另一边，公立学校里一个月拿三四千块死工资的老师也有这个意思，于是双方一合计，老师心想：就当给自己创收了。

    毕竟，送上门来的钱为什么不收？

    下次就算涨到三千块，也有的是人要补。

    不补就意味着落后。

    落后就代表着淘汰。

    而淘汰，它是一种否定，更是一种失败，会彻彻底底地给你的人生画上一个“X”，然后很直观地告诉你：没救了。

    现在中考的淘汰率是50%。

    也就是说，100个人里面会有50个人考不上高中。

    至于这50个考不上高中的人会去哪里？

    他们会去技校。

    他们会去技校里学手艺。

    学护理，学烹饪，学汽车修理，学空乘服务。

    但我们的社会其实并不承认技校的价值。

    我们甚至也不承认职业专科的价值。

    我们理所当然地认为：

    如果一个人连高中都没有考上，那他就是废物。

    他可能懒惰，贪吃，蠢笨，短视，爱享受。

    毕竟，怎么可能有人连高中都考不上呢？

    难道他是一头猪吗？

    女主人显然也有此担忧。

    于是她拼命地鞭打着“这头猪”，催他上进，告诉他：跑快一点，再跑快一点。

    你不一定要跑第一名，但你绝对不可以落在队伍的最后。

    *

    小县城的生活是乏善可陈的。

    所有人的生活轨迹都是：上班，中午接小孩回家吃饭，下班，晚上接小孩回家吃饭，刷锅洗碗，然后辅导他写作业，最后上床睡觉，迎来第二天。

    这就是烟火人间。

    我们努力用这种平凡、乏味的日子说服自己：

    我很快乐，我很幸福。

    或许吧。

    你真的很快乐，你真的很幸福。

    你满意就好。

    父母，或者说母亲，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最无私的人。

    上一秒儿子还在客厅里大吼大叫，像个发疯的神经病一样对着母亲咆哮：

    他说他就是不想写补课班的作业，说他英语默写单词10个里面就是会错7、8个，说他考试150分满分的语文就是只能考80分，有本事你打他吧。

    他会还手的。

    而下一秒吃饭，母子两个又会其乐融融地坐回到一张饭桌上，重修旧好。

    直到儿子一扔筷子，开始理直气壮地质问母亲说：

    “你怎么没做我爱吃的鸡腿啊？”

    “你不知道我喜欢吃这个吗？”

    母亲听后，则是在旁边苦口婆心地劝说道：“你要吃一点蔬菜啊，蔬菜对身体好。”

    但儿子永远都是那样一副巨婴的样子：

    “我不管，我就要吃鸡腿！”

    “你去给我做。”

    *

    人究竟为什么要生孩子？

    一个普通、甚至贫穷的家庭，父母双方连“情绪稳定”这一点都无法做到，所以到底为什么要生孩子？是因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再加上一个小孩，这种家庭搭配才是正常的吗？

    生孩子。

    最好生个男孩。

    生不出男孩，那就生到生出男孩为止。

    生到绝经。

    生到子宫壁薄得只剩2-3毫米。

    生到女人的肚子像个反复被剖开又被缝合的洋葱皮，毫无尊严地瘫在手术室里，□□赤/裸，像一头待产的母猪。

    事实上，女主人一共生育过三个孩子。

    你知道的，像我们这样的老式小区——

    没有秘密可言。

    她是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

    但在生小儿子之前，她还怀过两次孕，一次打掉了，一次生下来就送人了。

    后面那一次没有打掉是因为前后怀孕的时间间隔太短，医生说不能再做流产手术，伤身体的同时，还会导致不孕不育。

    所以只好生下来送人了。

    但万幸，最后还是生出了儿子。

    老x家的香火终于有人继承了。

    所以女主人高兴吗？

    这个问题似乎是不需要回答的。

    因为沉默、内敛如我们，连把伤口向朋友展示都会觉得不自然，更何况向邻居们诉说呢？

    女主人要面子。

    所以有的时候，她也会装模作样地在邻居面前展露出自己幸福的样子，口中念念有词地说道“我老公怎样怎样”“我儿子怎样怎样”。

    也不知她是如何用语言进行妆点，竟涂抹出一个顾家好男人同孝顺好儿子的形象。

    *

    很多人都在背地里嘲笑她。

    事实上，出于某种阴暗的心理。

    我们都隐晦地希望别人过得没有我们好，特别是以前不如我们的人，后者通过努力，竟然一步步爬到了更高的阶层上。

    这多令人尴尬。

    我经常能在空气中品尝出这样的情绪。

    从双目交接的每一个抬眼，到每一个转身，女人唇角流露的不自然微笑，还有尴尬的寒暄、不合时宜的八卦，其实都在呐喊：

    快告诉我吧。

    告诉我你过得狼狈，过得悲惨，过得没有我好。

    那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们欣赏着女主人。

    欣赏她在泥沼一般的婚姻里挣扎，欣赏她对刚上初中却无心学习的儿子毫无办法。

    最后再轻飘飘地感叹一句：都是命啊。

    但那是她自己选的路。

    我（们）有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