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难得在裴言川的眼里看见慌乱。

    他伸手，冰凉的指尖已抚上了我脸上红痕。

    「莫说气话，随为师回去，助你重塑经脉。」

    师傅啊师傅，你已经有明欢了不是吗？

    为何一定要将我拘在身边，总是给我莫须有的希冀。

    我推开裴言川的手，自行抹干嘴角的血与眼角的泪。

    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领我入仙途时未曾尽师徒之礼，拜别时尽数补上。

    再见了师傅。

    额头有鲜红的血液滚入眼角，我已看不清他的脸。

    「求师傅成全！」

    先前那个在我身上作威作福的心魔，扭曲着面孔，张牙舞爪化作黑烟消散。

    他尖叫哀嚎：「你会后悔的！你迟早会后悔的！」

    一丝快意爬上心尖。

    师傅，我没有入魔。

    我只是走了自己想走的路。

    「师傅......」

    便让我喊你最后一声师傅吧。

    好困。

    我已睁不开双眼，最后脱力倒下。

    却落入裴言川那带着檀木冷香的怀间。

    10

    「师姐，这药你快喝了罢，喝了我也好交差。」

    小姑娘嘟着嘴，眉眼间尽是不满。

    这是我自毁无情道的第二个月。

    裴言川囚禁了我。

    他修复了我破损的经脉，让修为也恢复到了从前。

    他唤明欢日日给我送药，可自己却一次不曾出现。

    我不欲为难小姑娘，接过带着血腥气的药一饮而尽。

    哑着嗓子问：「他呢？」

    明欢撇了我一眼，不情不愿回道：「师傅去了南海布道，不知何时回来。」

    裴言川走了，这是我摆脱他的好机会。

    我眼前一亮，急切抓住明欢的手：「师妹帮我出去吧！」

    「我可做不了这个主。」

    「师妹，我无情道心已碎，若是困在这里，修为恐怕一辈子不能精进，只落得个老死的结局。」

    我的眼里有意凝出哀愁与难堪。

    明欢总是心善。

    她咬着下唇，眸间闪烁，良久才开口：「就这一次，等师傅回来，你记得同他道歉，师傅他偏宠你......」

    我看着小姑娘逐渐低落的眼睛，嘴中苦涩更甚。

    师妹啊，我已回不来了。

    等我走了，宗门势必会将我除名。

    从前能留下，也不过是因为裴言川的护佑。

    我摸了摸明欢的脑袋并不言语。

    在她的帮助下，彻底离开了剑宗地界。

    临行前，我在明欢手中塞了一颗糖。

    「我无需谁的偏宠，只靠自身也能过得逍遥自在，阿欢，希望你也是。」

    我回头看了宗门最后一眼，毫无留恋，御剑离开。

    山川湖泊再一次净尽收眼底。

    我仿佛又回到了入门的时候，那般自在洒脱。

    还好还好。

    顾颜啊顾颜，你还没忘却本心。

    剑宗终于没有了叫顾颜的废物弟子。

    修仙界多了个无名散修。

    我改头换面，避开剑宗弟子的巡查。

    在正道与魔界的交界处，过上了纵情声色犬马的日子。

    我放纵自己的欲望。

    从前裴言川不让我吃的人间珍馐，我要细细品尝。

    从前没有尝尽的天下美男，我要挨个试试。

    即便正道人人唾弃我的放浪行径，喊我妖女，我也毫不在意。

    直到裴言川从南海回来，提剑杀上了我的山门。

    彼时，妖冶若狐的少年正含着葡萄，送往我嘴里。

    红唇与红唇相贴，气息与气息交缠。

    「小颜儿。」

    时隔五百年，我与裴言川横跨大殿相望，一如初识时湖心初见。

    只是这一次，我不再把怀中小侍推开，尾指勾了一缕发丝在手中细细把玩。

    「长微仙尊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裴言川的眼神瞬间撒了一层灰，笼罩着我看不清的情绪。

    「随我回剑宗。」

    「凭什么随你回去！妻主多情道心法已成，早与剑宗无任何关......」

    侍儿话音未落，炽热的鲜血喷溅了我一脸。

    11

    上一秒还与我调笑的男孩，下一秒身首分离。

    我瞳仁紧缩，呆愣地揽住少年滑下的温热躯体。

    喉间只挤出一声沙哑的：「阿狸。」

    裴言川如同地狱里走出的修罗，提着剑一步一步向我逼近。

    「小颜儿，随为师回家。」

    家？

    那个剑宗从来不是我家！

    我心中决然，拔剑对上裴言川。

    我动了杀心，下了死手。

    可裴言川却处处退让，我只是他随意逗弄的小宠。

    即便如今我已半步渡劫，也依旧不是他的对手。

    待到他玩腻时，一招便将我制服。

    最后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关押我的侍从，将仙山挪为平地。

    裴言川轻弯眉眼，握紧我的手，将我带到那些孩子所在的殿前。

    细细擦净我脸上鲜血，温声道：「现在可愿意随我回去？」

    我无助哭喊：「回！我回！」

    我自可以做到动用秘法逃出裴言川的手心。

    可我不能逃。

    我确信我若逃了，他们便再无活命的机会。

    那些与我日夜相处的孩子也是活生生的血肉，我也对他们付出过真情。

    裴言川满意地摸了摸我的发髻，揽着我的腰身踏上飞剑。

    我忍不住回望宫殿一眼，却只见到熊熊燃烧的大火。

    黑烟一路向上弥漫，凝结出他们痛苦扭曲的脸。

    「你杀了他们！明明我已经愿意同你回剑宗！」

    死了！死了！他们都死了！

    我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恨，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想杀人。

    铺天的仇恨将我席卷，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在裴言川怀中奋力挣扎。

    他制住我，眼中全是漠然：「他们于你修无情道无益。」

    无情道！

    不随他心意的，都是他仙途的阻碍，一剑杀了便是，如同捏死一只蚂蚁。

    为何不将我一并杀死！

    我头一次认清裴言川。

    我恨从前那个对他情根深种的自己。

    恍然间，我似乎看见了早就消散的心魔。

    他又伏在我的耳边，轻声低喃。

    「我说过，你会后悔的，你看看那些孩子，啧啧，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啊。」

    12

    胡黎不断用柔软长尾蹭我的脸，将我从那片火海中唤醒。

    他柔软小舌安抚似的入舔了舔我的眉心：「阿黎只是见姐姐失约，忧心姐姐出事，废了好大功夫才找到这里。」

    我心有余悸地将不听话的小狐狸揽紧。

    「你可知被发现了是什么后果？」

    「姐姐不怕，我可是青丘太子，裴言川失了半截仙骨，于我毫无威胁。」

    胡黎的话让我愣在原地。

    他失了仙骨吗？

    难怪胡黎不带灵力的一爪也能伤他仙体。

    我不免将裴言川的虚弱，和自己进展极快的无情道修为联系。

    真相已然呼之欲出。

    我反手摸了摸后背，触感一片冰凉。

    唇色忍不住苍白了几分。

    我竟用着仇人的仙骨，好不讽刺！

    我不愿接受现实，再度询问小狐狸。

    「可有说他为何失了仙骨？」

    小狐狸满不在乎：「姐姐管他作甚，裴言川此时应当在九天神殿接受处决，正是我们出逃的好时机。」

    被九天神殿处决的仙都会被兵解处死。

    我尚有几分恍惚时，胡黎化身人形，未曾收回的长尾卷着我的手向外面走去。

    那个我无法破解的禁制在他的手上毫无威胁，抬手便消散。

    裴言川是真仙之体。

    他的禁制何时这般不堪一击？

    小狐狸说的话，大抵是真的。

    「我听闻人间有好吃的糖葫芦，姐姐可以带我去吃吗？我还想看河灯，姐姐，姐姐，姐姐......」

    小狐狸一直在我耳边喋喋不休，虽然得不到我的回应，依旧乐此不疲。

    眨眼已来到传送阵。

    他拉着我便要下去。

    可我停住了。

    若裴言川死了，他的仙骨定会在我体内生根。

    为了让我修无情道，堂堂仙尊竟能做出如此下作行径！

    哪怕做一个凡人，我也不会继承无情道。

    这半截仙骨，从哪里来，就该回哪里去！

    思及至此，我亲昵地摸了摸小狐狸卷在我手腕上毛茸茸的尾尖。

    随着我的动作，他漂亮的狐狸眼泛起迷离的水雾，缠眷轻哼出声。

    「姐姐......」

    「阿黎，乖，去下界等我。」

    小狐狸扬的嘴角逐渐耷拉，缠着我的力道重了几分。

    他知道我想做什么。

    我以为小狐狸会阻拦，可他只是将我拥进怀中：「我等你，姐姐可不要再失约啦。」

    恍然间，小狐狸落寞的背影似乎与喂我葡萄的少年重叠。

    13

    九天神殿上，众仙云集。

    从前那个高高在上的裴言川被绑在诛仙柱上。

    他发丝散乱，背脊却绷得笔直。

    只有唇角不断溢出的鲜血昭示他现在的不堪。

    「你偷盗南海仅存一株升仙血绒，又拔龙王幼子经脉为顾颜逆天改命，使人仙两界大乱，你可认罪？」

    裴言川只是微微抬眼：「我认。」

    一语毕，众仙义愤填膺。

    「天帝大人！为吾儿讨个公道啊！」

    「无情道本该在他这一脉断了根基，他竟让一个该死之人逆天改命！可耻！」

    「失了升仙血绒，众仙可就再也无法再突破了啊！」

    「罪大恶极！杀他以慰两界安定！」

    我来时，见到的便是天帝给裴言川下死刑的一幕。

    升仙血绒，龙王幼子经脉......

    手心经络不自觉搏动，嘴里似乎又尝到明欢送来药时，那腥涩的味道。

    「顾颜只是最下品的五灵根，究其一生也无法飞升......」

    我的后脑一瞬间空白。

    像有鼓槌在敲打，模糊而沉重，让我喘不上气。

    原来，这便是我成仙的原因吗？

    我身上流淌的，不是我的血液，而是升仙血绒的汁液。

    我皮下跃动的，不是我的经脉，而是别人的龙经。

    挺直我脊梁的，也是裴言川的仙骨。

    我，还是我吗？

    我以为是自己逆天而行，冲破天道的限制才得以成仙。

    可到头来居然是仇人的手笔。

    他让我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只为让无情道统延续。

    原来从收徒开始，就只是将我当成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