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是到小学三年级的下学期才注意到江梢的。在这之前的夕语,对班上的大部分同学都不熟悉,仅仅是能叫的上名字的程度。夕语跟他们的交集只有帮老师收发作业的时候,会走到班上各位同学的面前,把作业本拿起或者放下。跟夕语说话比较多的只有跟夕语万年同桌的陆侯宇,以及坐后桌的好朋友陈钰枫。

    “我们重新调一下座位,所有同学请先离开座位,站到教室后面。叫到名字的同学依次前来,我会说你的座位,然后你坐下来。先不要管书包、书这些东西。”班主任张老师这样安排。

    换座位对夕语来说没有任何新意,她和陆侯宇总是会被安排在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据她听说,应该是陆侯宇的妈妈拜托了张老师多多照看陆侯宇,最好再安排几个成绩好的女孩子坐在他旁边,起到好的引导作用。其实陆侯宇成绩也不错,无非就是有时候比较贪玩,但这个年纪的男生总是这样的。但陆侯宇的妈妈并不这么觉得,她担心陆侯宇会受到一丝一毫的坏影响,所以总是一遍一遍地来找张老师,露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连夕语都撞到过好几次。每到这时候,夕语就会把这个强势又谨慎的母亲想象成一只张开翅膀把孩子保护在身后的母鸡,啄起一颗一颗的石子为自己的儿子建立起坚不可摧的保卫城墙。通常张老师会把陈钰枫安排在他们的后排,有时候是夕语的后桌,有时候是陆侯宇的后桌。陈钰枫虽然看起来疯疯癫癫,但成绩是没话说的。夕语觉得这样也挺好,连桌子都不需要搬了。

    “江梢,你坐在夕语右边这个位置上。对,这个。”

    已经坐在座位上的夕语瞥了一眼坐到她右侧的男生,虽然是右侧,但中间还是隔了一条走廊。是个个头不高,皮肤白皙的男生,戴了一个黑框眼镜,但是遮挡不住顽皮的气质。估计又是一个不喜欢学习的男生,夕语班主任总会这样安排,希望让她作为学习榜样,影响这些班级里的“后进生”。

    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夕语就稳稳坐住了班级第一的宝座。她永远是那个上课目视前方、全神贯注的学生,永远是那个一回家就完成作业、十点准时上床睡觉的孩子,永远是那个将自己严丝合缝嵌入“别人家的孩子”“三好学生”套子里的人。就连她的爱好,也仅仅是看动画片、看课外书和打羽毛球。这样的她,跟那些所谓成绩不好的“坏孩子”有着难以逾越的边界。

    而江梢,就是跨过了这个边界的人。

    夕语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张老师是个个头不高、有些微胖的中年女性。夕语总觉得张老师长了一张凶神恶煞的脸,但从传统意义的角度来说,她算得上长得好看。虽然身材微胖,但脸却很小。三庭五眼分布均匀,眼睛很大很有神,若是温柔起来也能眼含秋水。但凶狠也体现在这双眼睛上。张老师发脾气的时候,就会把眼睛瞪圆,眼白占据了大半个眼球,黑色的眼珠在眼眶中间立正。她的声音有很响亮,不需要话筒就能将声音塞到拥有五十个同学的大教室里。她喜欢拿一根教鞭,在教室里依次查看每个人的作业和考试试卷。若有一些她所认为的不该犯的错误,教鞭当即就会狠狠挥下来,直砸学生的手心。

    在那天之前,夕语从未挨过教鞭的苦。但她体会过蔓延在教室里的紧张气氛,被砸中手心的同学总是会当即龇牙咧嘴起来,用另外一只手对着红肿的手心反复揉搓。江梢就是饱受教鞭的痛打的那个,时间长了都能几乎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看着教鞭落下,然后搓搓手,低头改错去。

    那天,夕语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能把题目上的数字抄错,最后得到了一个大红的叉号。这可是从来都没有的事情,本来满心担忧的是回家后怎么跟妈妈交代,却不料数学老师的冷脸先出现了。这一次考试,大家都默契似的没能拿到满分,成绩优秀的同学不是少写了单位,就是抄错了数字;成绩相对差一些的就更不用说了。所以那节课张老师的脸就像是冰窖一样冷,花了二十分钟的时间讲完了卷子,抽起讲台上的教鞭,从最靠近门一侧的同学开始,一个挨一个进行“严刑拷打”,几个红叉叉那么手心就得挨几下。

    夕语坐在座位上,手指也结成了冰,她甚至能听到心脏咚咚咚的声音。坐在旁边的陆侯宇同样面如死灰,夕语扫了一眼他的卷子,向上的一面就有两个红叉,有一个估计是老师过于生气,红笔直接划破了试卷,纸张的毛边露出来,蜷缩成一团,像极了身上的伤口。

    江梢是靠近门那一侧的座位,所以很早就挨了教鞭的打。一共是五下,夕语数得很清楚。今天张老师的手劲格外得大,第一次敲下去的时候江梢就疼得缩回了手。但缩回去,也只能再慢吞吞地伸出来。然后再缩回去,再伸出来。夕语注意到江梢的手心留下了一片边缘清晰的红色痕迹,一定很疼。

    张老师比料想更快得来到了夕语的面前。夕语求助式地看了一眼陈钰枫,发现她同样像个雕塑一样硬挺挺地坐在座位上,一改往日的样子。夕语的手心已经湿得不成样子。张老师怒目圆睁,一把抄起她的卷子,又拍到桌面上。“这个数字都能抄错?考试的时候想什么了?检查了吗?”语气跟妈妈如出一辙,夕语想到回家后如此的发问又要来一遍,就当作是提前练习吧。

    虽然是提问,但夕语其实没有任何回答的必要。很多时候都是这样的,当对方生气地抛来问题的时候,怎么回答都是错的,闭嘴是最好的办法。夕语低着头沉默。

    “把手抬起来!”

    夕语永远忘不了这个瞬间,这个对她来说极其具有羞耻感的瞬间。就像是站在全部人面前检讨自己的错误一样,夕语的脸红到了耳朵根。这是她从未有过的瞬间。但其他人其实并不会这么想,他们不会记得这是夕语第一次被老师批评,他们只觉得寻常。

    教鞭狠狠落下,疼痛瞬间传到大脑。夕语懵了,疼痛感和耻辱感让她克制不住地留出眼泪。

    一张纸巾从右侧递过来,夕语扭头看到江梢正歪着头看她。她接过纸巾。

    江梢见张老师走远,悄悄蹲下来凑到夕语旁边:“今天张老师太狠了,我猜今晚我的手就能肿成馒头。回家之后我爸妈都不用给我做饭了,之间吃拳头就行。”

    夕语看着他认真的表情,眼眶里的眼泪还没擦干,却也忍不住笑起来。

    江梢见夕语笑了,连忙说:“没事,大家都挨过,别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偷偷告诉你一个秘诀,是我试验出来的,伸出手的时候不要过于紧绷,放松一点,会没那么疼。”

    夕语点点头。江梢直起身子,发现张老师并不往他这边看,假装做了一个吃拳头的动作。夕语又一次被逗笑,就连手心的疼痛都不怎么能感觉到了。

    自此,夕语开始注意到坐在旁边的这个男孩子。他喜欢穿蓝色的运动衫,这个颜色衬得他的皮肤格外明亮。运动衫很薄,走路的时候衣服摩擦会发出轻轻的唰唰声。夕语发现他虽然做题容易出错,但也总是第一时间请教身边的同学,把错误订正过来。他虽然时常下课后揪女孩子的辫子,然后惹一顿打,有时候也会恶作剧捉弄夕语,比如当着她的面把她的笔记本拿走,然后揣到怀里等她来追。但他也总能察觉到身边人情绪低落的时候,挤到身边去讲讲笑话,把不开心的气氛驱除。

    平常数学的自习课,夕语完成作业后,张老师总会安排她去帮助江梢。夕语便把凳子搬到江梢旁边,给他讲题。夕语注意到江梢写字很快,数字和数字有时候会搅在一起,像极了黑色的毛毛虫。而因为这样,江梢的计算才总是出错。指出来之后江梢便刻意地放慢了写字速度,力争把每个数字都写得圆润而饱满。

    夕语就坐在他的旁边,江梢低着头把刚刚夕语讲过的步骤再写一遍。好闻的味道掠过夕语的鼻尖,很淡,但是她捕捉到了。好像是一股奶香,但夕语不敢凑得更近。夕语看向这个挨着她坐的男孩,有着浓密的眉毛和睫毛,睫毛很长,像帘子一样投下阴影,美得像个洋娃娃。她甚至不由己地说了一句:“你的眼睛真好看。”

    夕语说完就后悔了。还好她说得声音很轻,除了江梢没有其他人听到。江梢的笔顿了一下,脸色有些泛红。他扭头看向夕语,看向夕语那琥珀色的瞳孔,没有一丝杂质。半开的教室门将微风送进来,吹起夕语耳边的泛着金黄色的碎发。他一时间愣了神。

    夕语本就因为脱口而出的那句话而羞涩,此刻更是乱了心弦。还好江梢也很快反应过来,迅速把头扭回去看向试卷,唰唰唰写完余下的步骤,悄悄地用笔一指:“你看看我写对了吗?”

    “写对了。那我们下一题吧。”

    五年级有一段时间,学校里特别流行养小螃蟹。起因就是学校门口有个大爷,带来了几十只小螃蟹来卖。那小螃蟹只有手心一半大,爬起来却很快。江梢以及班上的几个男生都买了几只,甚至把它们带到了班上,引来了一群人围观。江梢甚至给自己的那只起了名字,叫“小林”。上课的时候,江梢把小螃蟹放在自己的文具盒里,下课的时候再放到桌面上,看小螃蟹小心谨慎地在桌面的边缘爬行。

    夕语向来是害怕这些东西的,陈钰枫还嘲笑她怎么什么都害怕。夕语看着陈钰枫把小螃蟹放在手心里,放在窗台上,还指挥着几只螃蟹在地面上赛跑,心想不愧是个“陈疯子”,离着老远看着她笑。

    课间操结束,夕语回到座位上,谁知一打开笔盒,一只小螃蟹便从里面探出头来,以超快的速度向着夕语的手爬过来,夕语瞬间失了神,从凳子上摔下去。坐在旁边的陆侯宇也一下子慌了,赶忙去抓螃蟹,都没想着把夕语扶起来。结果手忙脚乱,倒把螃蟹推到了夕语的身上。

    “啊!”夕语的声音刚发出来,刚到门口的江梢便推开人群眼疾手快把螃蟹抓回了自己的铅笔盒,把夕语扶起来,把板凳也顺便扶好。“谁干的!”夕语第一次见江梢那么生气,他的嗓门比平常大了一倍。

    无人敢吱声。

    “谁把螃蟹放到夕语的笔盒里的?出来道歉!”江梢冲着人群又喊了一遍。

    夕语看着江梢的侧脸,她的胳膊上还停留着江梢留下来的体温。她这个时候才感觉到后背有些痛,从凳子上摔下来的时候撞到了身后的桌腿上,吃力不小。

    这时一个瘦瘦小小的男生挤出来,“对不起。我只是想开个玩笑。”

    夕语摆摆手,想让这件事情尽快平息下来。结果江梢比她回应更快:“要是受伤了怎么办?随便什么玩笑都能开吗?你赶紧带着你的螃蟹走!”

    人群散去。夕语望向那个站在她旁边一步都没有离开的男生,心中再次涌起温暖。

    自此,夕语就没再见到过江梢自己养的那只螃蟹,班上的其他螃蟹也是。

    夕语记不清楚,到底是哪个瞬间让她真正有了一点心动的感觉。虽然大人们总说小学时候的喜欢都是过家家,但夕语不这么觉得。你的心是不会骗人的,那是她跟江梢故事的起点,本就需要认真。

    她开始期待上学,看到那个身影她便安心。她开始舍不得放学,背上书包走出教室门的时候总想着跟他说声“明天见”,但终究是一次也没有说出口。从教室口走到学校口的五分钟,她每天都在平复心情,尽量驱逐一天累积下来的关于江梢的记忆。她害怕被接她的妈妈察觉,一旦被察觉,后果不堪设想。

    但有天中午,夕语觉得,妈妈还是猜到了。

    那是六月份,天气已经很热。江梢不知道抽了什么筋,把一个平板电脑带进了教室。那是夕语第一次见到平板电脑,关于电子设备,她接触过的只有爸妈的翻盖手机。妈妈一直用的都是一个老式翻盖,唯一的乐趣就是可以用九键打地鼠。夕语对平板电脑虽然好奇,但当大家都凑上去看的时候,她依旧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假装不在意。

    “你看到江梢带的电脑了吗?好高级!”陈钰枫拉着夕语想往江梢那边凑。

    “学校可不让带电子设备,班主任要是知道了,他肯定要挨揍的。”

    “现在是下课时间,班主任不会来的。不管了,我去看看。”

    陈钰枫挤到江梢身边,江梢看到陈钰枫来了,便把其他同学招呼走,只留下陈钰枫和陆侯宇。他笑着展示平板上的电影《冰河时代》。“你想不想看?这个很好看的!”

    “想看,可是咱什么时候看啊!”

    “中午你们晚点走,咱们可以看二十分钟。”江梢对着陈钰枫和陆侯宇。

    “我今天中午不行,奶奶过生日呢,得去饭店。”陆侯宇说。

    “我奶奶不过生日,我想看。江梢,你别忘了哈。”

    他们的对话夕语听得一清二楚。陈钰枫扭头问夕语:“你也留下来吧,我们一起看。”

    “中午不行的,我妈妈还在校门口等我呢。”

    “就看二十分钟咱们就走,你陪我的话我给你买薯片。”陈钰枫摇了摇夕语的胳膊。

    夕语看着陈钰枫的小表情,有些犹豫。她眼睛的余光瞟到了座位上的江梢,同样是一脸期待地看着她。夕语突然就动摇了,她点了点头。

    “耶!”

    那天中午最后一节课稍微有点拖课,夕语看着手表止不住地紧张。真的要留下来跟他们看电影吗?要怎么跟妈妈解释?对了,就说自己被老师留下来检查同学们的课文背诵情况,这样应该是没法拒绝的吧。

    等老师和大部分同学离开,江梢拿出平板电脑挤到夕语旁边,陈钰枫搬到陆侯宇的位置上。他们关上门,拉上了前排的窗帘,江梢按下播放键。那部电影讲了什么夕语一点都不记得了,她只记得江梢距离她很近,肩膀和肩膀靠在一起,她能看到江梢忽闪的睫毛,看到他嘴角扬起的笑意,甚至能听到江梢的呼吸声。夕语的手在桌面下面缠成了麻花。

    “哎呀,都十二点十分了。”夕语注意到教室外已经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她突然慌了。一看手表,的确,比她预想的还要晚。这次是真的完了,夕语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部。她都来不及跟江梢和陈钰枫告别,就冲出了教室。

    路上的风把夕语的碎发吹得糊到脸上,脚步声在偌大的校园里格外响亮。快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夕语感觉到了让她窒息的恐惧,因为她看到了在太阳底下孤独站着的妈妈。

    夕语走上前,还没开口。

    “你干什么了?”

    “没,老师让我检查几个同学的背诵情况。”

    “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你看看校园里面还有人吗?你们班上的同学大部分都出来了。”

    “那几个同学背得比较慢,我也没看表。”

    “你知道外面有多晒吗,你到底在班里干什么!自己回家吧,我不管你了。”

    “妈妈,别......”夕语流出眼泪,赶紧抓住妈妈的自行车。后座的确被太阳烤得滚烫,她胆战心惊地坐上去,忍受了一路的死寂。两个人的身影在太阳下被缩得很短,夕语只能听到自行车链条滚动。

    这是夕语最害怕的时候,每当她犯了什么错,路上的妈妈就会保持沉默,执拗地把后背留给她,也不接受她任何的解释或者道歉。因为夕语的妈妈认为,这是忏悔的时间。以往夕语也是这么做的,默默流泪,反省自己为什么会做错,为什么惹妈妈不开心。但这次的她,很快就止住了眼泪。这次她不后悔,虽然她对自己的自私而感到抱歉,但她同样感激自己的勇敢。

    小学的时间过得很快,春去秋来。

    快乐的时光太多,夕语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不舍。

    小考结束后的选校成为了四个人的分水岭。夕语和陈钰枫参加了庭竹中学的选拔考试,都获得了入学名额。江梢和陆侯宇则想要选择当地的公立初中——育杰中学。

    “你确定要去庭竹中学了吗?”陈钰枫给夕语打电话。

    “也没确定。你呢?”

    “我也还没想好。育杰中学也有很不错的老师,而且学费更低,离家更近。”

    “江梢和陆侯宇确定去育杰中学了吗?”

    “陆侯宇确定了。江梢也大概率是的,他的小考成绩一般,也没有参加其他民办中学的考试。”

    “好,我再想想。”

    “嗯嗯,确定了告诉我。”

    夕语在这件事情上犯了难。的确就像是陈钰枫所说的,育杰中学有一个专门为尖子班安排的班级,配置了学校里最优秀的老师,而且因为是公办学校,所以学费相较于庭竹中学要低很多。如果进了育杰中学,每天晚自习结束后可以直接回家,也不需要在学校住宿。更重要的是,江梢大概率会选择这所学校。如果初中三年能继续在一所学校,会不会就有一丝的可能?

    但可以确定的是,这几年的中考成绩,庭竹中学明显要更加出色。全市的前几名都被庭竹中学包揽,如果选择了庭竹中学,说不定夕语她自己的名字就能出现在那红灿灿的光荣榜上。

    一边是可能的感情,另外一边是确切的前途。夕语觉得再犹豫一秒都是对自己的不忠。

    “我确定了,去庭竹中学。”

    “好,那我也去。我陪你。”陈钰枫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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